第39章 新君
金陵的月光籠罩,李令月神色疲憊,“一切就有勞了。”
一年國喪剛過,卻新喪又至,華林園又白了。
李令月扶着蘭萱的手,從興光殿慢慢走回去,這一路走的很慢很慢,彷彿時光都褪色了。
從前,是父王牽着她的手,一步走過這一路。
“月兒……”
而後,是她牽着阿繁的手,一路走過這一路。
“阿姐……”
而今,她終於只能既然一身走完這一段路了。
身前、身後、身側,刀光劍影,卻再無並肩之人。
“去見阿梔吧。”
很巧,方梔子也在看月色。
這樣如水的涼夜,似乎除了月色,也沒什麼別的可看的了。
皎皎明月,照着她腮畔的淚珠,彷彿東海瑩瑩的珍珠。
都說吳珠珍貴,是鮫人的淚,果然如此吧。
李令月看着她已穿上孝服,身形在風中顯得格外蕭索。
“阿梔……”
方梔子回過身,斂容深深跪在地上,叩首拜道:“大長公主。”
陛下成婚不足一月驟然崩逝,膝下只有一個年方一歲的幼兒,宮人所生。
如今,新君即位,李令月作爲新帝的姑姑,自當再晉一級,爲大長公主。
“小梔,是我對不住你,但我也是別無他法。”李令月閉上雙眼,“如果不說阿簡是陛下的親生骨肉,這皇位……這天下……”
方梔子低頭:“我明白。”
是的,她明白,不能再明白了。
她也後悔,不能再後悔了……
早知有今日,當初根本不該把他生下來。
她本指望,這個孩子能平平淡淡、安安穩穩度過這一生。
卻不料,時也命也,他會被推上這樣的風口浪尖。
……
“不!阿姐,不要!”
昨天,她死死拉着李令月的手,“阿姐,我求求你了,不要!”
李令月滿臉的淚,看着她,眼神中有猶豫:“小梔,我……我真的是沒有辦法了……”
“阿姐,他不是大業李氏的血脈,你不能這樣做……”
“如若陛下沒有親子,會天下大亂了。”
“不會的,不是還有宗室麼……海西公不就是大業宗室,他人就在江陵,立刻讓程昭明把人送過來!”
“來不及了……不行……”
李令月一把奪走阿簡,交給蘭萱,阿梔尖叫一聲:“不!”
這一聲“不”,將是她這漫長而孤寂的一生之中,最爲絕望的一個“不”字。
她用盡全身的力氣,用盡這二十年的光陰,似乎只爲說了一個“不”。
不行,不能這樣,真的不能這樣……
她到底做錯了什麼,顧彥又做錯了什麼,他們的孩子又做錯了什麼……
“小梔……”李令月狠狠抱住她,“就算我求求你,你就幫我一把,好不好?”
若此時此刻,沒有這個孩子,她的一切都沒了。
父王去世這十年,她的年華、她的歲月、她的夢想、她的未來,都已盡數傾注在這一方土地之中。
她不能失去這一切、絕對不能!
……
一天一夜,阿梔的淚也流乾了。
這幾個月,她都在念着離別之時的傷感。
卻不料世事弄人,連這一番平淡的傷感,都不肯給她。最後只給了她,這撕心裂肺的痛苦。
“阿姐,你贏了。”
方梔子冷漠而平靜地說,“你還是攝政大長公主,庾家皇后年幼,必不能與你爭權。”
一個黃口小兒,話還不會說呢,更無法忤逆於你了。
你贏了,徹徹底底、完完全全,至少爲自己贏了十五年。
“阿梔,我們都是。”李令月坐在她面前,“你是建安大長公主,與我一同輔政,你能時時刻刻都見到阿簡的。”
“我不想見到他。”
她也沒臉也見到他,都說生生世世、不復生於帝王之家。
是她,親手把他推進了這個火坑。
她這一生,最恨被人選擇命運、最恨被人操縱人生。
可對阿簡,這將是怎樣一個絕望而無力的世界。
轟隆隆一聲巨響,大雨傾盆而下,瞬間就掩蓋了周圍的湖光山色。
連那覆舟山的身影都逐漸模糊在了這片磅礴之中。
“我想離開吳州。”
“不行。”李令月說,“至少現在不行。”
“爲什麼?”
“對李繁動手的是趙明睿,你不能離開華林園,他會對你下手的。”
方梔子心想,我寧願他現在給我一劍,誰給我這一劍都行。
當初,那一劍刺向的就不該是顧彥的二哥,而應該是她自己。
那樣她和阿簡,都可以避免今日的命運了。
她把臉深深埋進臂彎,一個字也不想再說了。
……
這幾日,方梔子獨飲了許多酒。
醒了喝、喝了睡,一朝立在窗前,已不知是何年何月、何時何辰。
遠方,傳來悠悠之聲。
她知道,是新帝登基了。
“阿彥……”她喃喃,“對不起。”
沒想到,把我們的孩子,帶到了這麼一天。
蘭萱抱着小公主,坐在她牀頭:“公主說,這孩子先放你這兒養着。”
這是怎樣一個荒謬的世道啊,真正的皇室血脈、養在這不見天日之處。
而現在坐在龍椅上的那個小娃娃,卻是敵國公侯之子,真是可笑可憐!
——清河大長公主李令月、建安大長公主李梔
——丞相蕭宏、大司馬張弼、大將軍顧元讓一同輔政
方梔子呵呵,再沒見過有比這更可笑的事了。
“十四歲都有孩子了……”鍾白抱着阿忻嘖嘖,“這麼厲害。”
他都二十四了,阿忻才五歲呢。
顧彥沒有搭話,指尖摸索着絹上“建安大長公主”這幾個字,神色悵然。
阿梔她一定知道了,是他們派人殺了李繁。
這血海深仇、一樁樁疊加一件件,更是解也解不開了。
“對了,陛下已下詔討伐涼州,快的話這個月底、慢的話下個月初就出發,你去不去?”
不管怎麼說,顧彥現在畢竟頂着徵西大將軍的頭銜。
他不去徵西,誰去徵西。
“而且,青州已經撬開了明月的嘴。”鍾白得意地說,“知道了璽綬在哪兒。”
“你們對她動刑了?!”
“沒有沒有,看着你面子呢。”鍾白捏着兒子的鼻子,“撬開人嘴巴的法子,多了去了。”
顧彥氣也無用:“既然你們想知道的都知道了,送她會吳州吧。”
“開什麼玩笑,咱們現在那邊,早已是血海深仇了。留着她命,說不定後面有用。”
顧彥明白,照他這個意思,玉璽應當就在長安附近。
這也合情合理,當時路上太亂,拿着那麼大一塊璽綬亂跑,肯定會被人發現。
倒不如藏在長安城內城外哪個地方,誰還能掘地三尺不成。
“等迎回璽綬,咱們就是貨真價實的大業正朔,讓那南邊滾遠兒去吧。”
“爹。”鍾忻忍不住問,“正朔是什麼?”
“嗯,這個……”
鍾白雖然長的好看,很像貴公子一位。但你聽他沒遮沒攔的說話就知道,他實在不是一個文化人。
這也不能怪他,畢竟大業士族壟斷學術,普通人就是有心讀書識字搞搞學問什麼的、他也沒這個機會啊。
小時候,大哥唸書不行,二哥卻特別好,他也還湊合。
大哥想送他倆去讀書,卻被王氏一族屢屢恥笑譏諷。
“就你們、也配提讀書二字……”
“哼,也不怕髒了聖賢之書……”
大哥自然氣不過,當時也沒辦法。
大業一朝本就是功勳貴族立國,一開始皇室還有所節制,強勢君主如武帝,就大力開展過土斷,打擊士族。
可是到了這三五十年,皇權不斷衰微,但門閥的統治好像更加堅如磐石,似乎定可千秋萬載一般。
士族不僅在經濟上控制了人口土地、政治上壟斷了選官,而且在文化上壟斷了言論和教育。
當時,大哥就指着琅琊王氏的大門,義正言辭說:“早晚有一日,我要端了這姓王的!”
君子報仇、果然十年不晚。
甚至都沒用到十年,趙明睿就直接帶兵把琅琊王家給踹了,上上下下全部趕出青州。
“你姓什麼?”
“不姓王,不姓王……”
據說,矯枉過正,青州到現在平民人家都不敢姓王,紛紛改了姓了。
趙明睿下令,各地州府置辦官學,不拘出身、不論門第,皆可讀書;有才能者、皆可入仕。
唯纔是舉、用人唯才,方唯正朔!
略有文化的三叔顧彥說:“正朔就是天下正統,只有唯一。”
“沒錯,十年之內,我們必西征涼州,南取荊吳益交,天下一統、指日可待。”
鍾白哈哈,“到時候,普天之下,還不都是丞相的功業,他想再進一步,誰敢說個不字!”
顧彥捂住阿忻的耳朵:“誑惑之言,別教壞了孩子。”
鍾白滿不在乎:“等以後阿桓長大了,繼承了咱們這天下,就讓我兒子輔佐他。”
顧彥:……
“做不了丞相大司馬,可以做個大將軍麼,再不成、可以當了小將軍……”
顧彥抱起阿忻就往外走,鍾白在後面叫喚:“你跑什麼跑啊,涼州到底去不去?你哥那邊等我回話呢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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