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0章 名利於我如浮雲
偶爾累了,太后擡頭看看外面,恍惚間,看到了真宗皇帝被人攙扶着進來,歡喜的道:“有人進獻天書,可見上天愛朕。”
恍惚間,她看到了那個孩子在殿外偷看自己,等自己看過去時便躲在門後,卻不知自己的腳露在了外面。
恍惚間,銅鏡裏的自己頭上有了白髮。
可那又如何?
太后眼中多了傲然。
寇準勢大,如今何在?丁謂專權,如今何在?
她執掌下的大宋,定然會蒸蒸日上。
一切都不錯,唯有官家令她有些頭痛。
一貫軟弱的官家,最近變得有些咄咄逼人,竟敢頂撞她。這令太后有些詫異,仔細一琢磨,這些變化都發生在他結識李獻之後。
那個年輕人有才,但從皇城司的稟告中,太后覺得此人有些傲然。
傲然嗎?
那便讓孫奭教教他,等磨礪一番後,也能幫襯官家。
“太后!”
羅崇勳的聲音讓太后想到了先帝駕崩的那一日,同樣是尖叫。
太后的眼皮子在跳。
羅崇勳衝了進來,順勢跪下。藉着那股子衝勢,他竟然滑跪到了案几之前。擡頭,狂喜道:“太后,大喜!大喜!”
“何喜之有?”太后面色不善。若是羅崇勳說不出個大喜來,今日少不得要屁股遭殃。
“太后,那李獻竟然弄出了三錠的紡機。”
“什麼?”每年都要帶着貴婦人們織布的太后霍然起身,然後冷笑,“賤人,也敢欺瞞老身?三錠,手搖如何跟得上?”
“是腳踩!”羅崇勳說道。
太后:“……”
“臣親眼所見織女演示,貨真價實啊太后。由此,一人可當三人用,太后,大宋的布匹,要降價了!天下人有福了!”
太后一怔,“去西閣,若是有假,老身剝了你的皮!”
“若是有假,臣願意戳瞎了自己的雙目!”羅崇勳歡喜的道。
太后到西閣時,織女站在一邊,宰輔們正在摸着紡機,不斷提出問題。李獻和趙禎蹲在一邊,二人喝着茶水,悠哉悠哉的在說話。
“太后到!”
“見過太后。”
太后頷首,目光掃過李獻和趙禎,“聽聞,你弄了個三錠的紡機?”
“是。”李獻點頭。
“演示給老身看。”太后森然道:“若是有假,老身當正學風。若是爲真,老身……當向你行禮。”
正學風,便是要把李獻讀書人的身份剝奪了。
李獻對織女頷首,織女開始操作。
嗡嗡嗡……
織女只學習了一天,手法還有些不熟悉,但依舊能看出三錠紡機的巨大優勢。
技癢難耐的太后緩緩走到紡機邊上,“你且讓開。”
織女讓位,太后坐下去,跟着織女的講解一步步嘗試。
嗡嗡嗡!
紡機漸漸動了起來。
良久,太后看向李獻,起身行禮。
李獻趕緊避開,“不敢。”
尊老是這個民族一貫的傳統,被老人行禮,那叫做折壽。
“你可知曉有此紡機後,大宋布匹的價錢將會讓那些寒士歡欣鼓舞?少在布匹上花錢,便能多買些喫食。十門九織,那些婦人在家紡織,也能多了許多收益。冗費冗費,有此紡機,每年朝中將會省下一筆巨財。老身這是代天下人敬你。”
太后肅然道。
孫奭顫顫巍巍的走過去,摸着紡機,突然嘆息,回身行禮,“老夫,輸了!”
“先生!”幾個官員驚呼。
孫奭說道:“老夫說節流,你說開源。老夫,不及你!”
官員說道:“大宋就那麼多人口,紡機改良固然可喜,可每年多紡織出來的布匹賣給誰?”
小機靈……王欽若看了官員一眼,心想此人的機變倒是不錯。
是啊!
生產效率提升了,可隨之而來的生產過剩怎麼解決?
趙禎說道:“可售賣給北遼人。”
“可北遼每年出產的布匹自用有餘,甚至還賣給大宋。”官員微笑道。
這是個問題,太后微微蹙眉,這時有人建言,“如此,可把此紡機置於朝中控制的工坊中使用,每年出產多少,由朝中決斷就是了。”
“好辦法!”
衆人歡喜的道。
有人卻在嘆息。
衆人看去,是李獻。
“李郎君有別的法子?”官員覺得自己至少扳回了半局。
“北遼產出的布匹多,可價錢呢?”李獻不想嚇到這羣人,只能慢慢說出自己的解決之道。
“與大宋差不多。”官員說道。
“那麼,爲何大宋不能用低價售賣布匹給北遼呢?”
李獻的笑讓趙禎莫名一個寒顫。
彷彿是看到一頭老狐狸在準備坑人。
趙禎說道:“有此紡機,大宋布匹價錢低廉,就算是低價,也能有利可圖。”
“再低些!”李獻說道。
“再低些?”趙禎愕然。
“對,不虧本就好。”李獻說道。
“那大宋可有益處?”王曾要發飆了,老頭覺着李獻這是糊塗了,想資敵。
“若是用北遼五六成的價錢售賣布匹,北遼人會買誰的?”李獻問道。
“自然是買大宋的。”趙禎說道。
太后眼皮子一跳,心想這二人一唱一和的,竟有些像是哥倆好。
“北遼人買了大宋的布匹,那麼,北遼產出的布匹如何處置?”李獻丟下這個問題。
呃!
所有人都楞了一下。
王曾突然擡頭,眼神凌厲,“太后,臣建言,嚴禁外藩人接觸此紡機。”
太后緩緩點頭。
衆人有的還不明白,可見大家都面色凝重,不知是發生了什麼。
一直沒吭聲的呂夷簡說道:“大宋布匹價錢低廉,如此北遼產出的布匹無人問津。貨物積壓會導致商人破產,或是轉行。而那些紡織布匹的工坊和人家,因無利可圖,無處售賣,也只能轉行。如此數年後,北遼的布匹將大半靠大宋。若是大宋提價呢?”
孫奭悚然而驚,“北遼只能無奈接受!否則,他們將無衣可穿!好犀利的手段!”
過獎……李獻頷首,“我把這叫做傾銷。若是大宋與北遼徹底翻臉,便直接斷掉布匹供給。”
“北遼也可重重新生產。”有人說道。
呵呵!
織女忍不住說道:“恕奴家無禮,要想重新出產布匹,得從種植原料開始,不是想開始便能開始的。”
“只是想想北遼鐵騎赤果着身子衝陣,臣,怎地就歡喜不勝呢!”王曾目光炯炯,“如此,大宋手中便多了對付北遼的手段!此功,當賞,當重賞!”
北遼鐵騎天下聞名,可赤果着身子衝殺的北遼鐵騎……這怎麼像是野人呢!
莫名喜感令趙禎心情大快,更歡喜李獻即將進入仕途,“大娘娘。”
太后頷首,“此功利國利民,當賞。李獻。”
這是要封賞。
李獻行禮,“請太后恕罪,學生只想在家讀書,無事便在蔡河邊走走,聽聽曲,看看舞。”
這人竟然拒絕了封賞?
王曾盯着李獻,想看看這番話是否只是託詞,或是矜持之舉。
可他看到的是從容不迫,彷彿面對的不是封賞,而是可有可無的玩意兒。
這人竟然淡泊名利如此嗎?
太后眯着眼,被拒絕後,她自然不可能再度開口。可有功不賞,就像是有口氣堵在了她的胸口,有些發悶。
“如此……”
“李郎君。”趙禎給了李獻一個眼色,暗示他矜持的差不多了,趕緊謝恩。
“多謝太后。”李獻再度行禮,“臣意不在仕途。”
織女發現所有人都是恍然大悟的模樣。
隨即各自散去。
太后一邊走,一邊微笑道:“此子非是考不中科舉,而是故意考不中。目的便是不想出仕。好個小子,竟然無視功名利祿。羅崇勳。”
“臣在。”
“告知官家,以後無事,可出宮去探訪民情。”
所謂的民,多半是李家吧!羅崇勳心知肚明。
這是對官家和李獻交往大開方便之門。
……
“先生,李獻就算是拿出了紡機,可此次辯駁的題目不是開源,而是我儒學對治國的好處啊!”
那個官員此刻醒悟過來了,“咱們都被那李獻給帶歪了。”
孫奭眸色幽幽,“能發明這等紡機的李獻,你覺着他的學問會差?”
官員:“……”
“我儒學並無這等工匠之學,若是再辯駁下去,他只需問:我的學問能利國利民,儒學能如何?”
“我儒學博大精深……”
“治國第一條,民以食爲天,蠢貨!”孫奭眯着眼,有些憤怒,“哪個學問能讓百姓喫飽穿暖,哪個學問便是天下第一。繼續辯駁,老夫的面子不打緊,可儒學卻會被他當衆打臉!”
官員渾身大汗,行禮,“學生錯了。對了,那李獻難道不知這個道理?”
“他連科舉都是敷衍了事,不想出仕,你覺着他會在意能否當衆打臉老夫?”孫奭聲色俱厲。他對李獻的好感就在於此,故而不容許弟子詆譭污衊李獻。
“此人淡泊名利如此,我……我當致歉!”官員回身,可李獻早就消失了。
……
“你爲何不當衆擊敗孫奭?”趙禎有些好奇。
少年人,總是熱血的。李獻莞爾,“我尊重孫奭,僅此而已。”
也就是說,換個人,今日李獻必須要當衆狠抽他的老臉。
“那你……真不願出仕?”趙禎有些惋惜。
“名利於我如浮雲!”
他此刻並無根基,貿然進入仕途,必然會被人狙擊。比如說曹利用。
官場有官場的規矩,在沒有自保能力之前,李獻不準備跳進那個大坑。
李獻拍拍趙禎的肩膀,張澤在後面臉頰抽搐,心想官家的肩膀好像不能拍吧!
趙禎擡頭。
李獻微笑道:
“我不爲官,依舊能幫你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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