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31章 肉食者鄙,踩他一腳
“先生那日說了,治國之道不可失衡,教化與富民必須同時抓……”
狄青那日隨侍在側,覺得收穫很大。
文彥博蹙眉,“先生果真是這麼說的?”
關於治國之道,文彥博有些不同的認知,往日上課時他把疑問存在心中,今日卻有些想和先生探討一番的衝動。
案几上全是試卷,邊上還有冊子記錄分數。文彥博忙碌了一整天,狄青這幾日告假幫忙,二人聯手,也不過是審閱了一半,晚上還得抓緊。
“自然是。”狄青說道:“先生目光如炬,官家聽了很是受用。”
文彥博不動聲色的點頭,直至晚上閱卷結束,他這才提着燈籠去尋先生。
李獻在整理教材,他最頭痛的便是什麼能教,什麼不能教。
雖然儒家不可能把他綁在架子上燒死,但若是太過激進,難免會被萬夫所指。
“寬夫?”李獻擡頭,“辛苦了。”
“還好。弟子哄了狄青,說明日剩下的我來,他便繼續閱卷。”文彥博坐下。
李獻嘆息,“你明日有事在身,自然可以走,可狄青明日得進宮。”
兩個弟子鬥法,把先生坑了。
“進宮?”
“宮中要選拔人樣子。”李獻也很無奈。
“狄青的模樣……說實話,但凡男人和他並肩走在一起,都難免會嫉妒。”文彥博莞爾,然後正色道:“弟子聽聞先生說治國之道當一分爲二,教化與富民不可偏倚。”
“對,狄青告訴你的吧!”李獻笑了笑。
“是。”文彥博起身行禮,然後說道:“弟子以爲,若無教化,富民只會讓百姓淪爲暴發戶。奢侈浪費,大聲呼喝,不尊規矩,唯我獨尊……故而弟子以爲,教化當爲先。”
文彥博的敏銳李獻一直很欣賞,人若是驟然富貴,便會不由自主的膨脹,幹出些過去自己鄙視的事兒來。林林總總加在一起,便是暴發戶的模樣。
“你說的爲師都知曉。”李獻點頭肯定了他的看法,“若大宋此刻處於盛世,百姓日子還好,那麼我會覺着當以教化爲先。可是寬夫,伱看事物要看深一些。”
李獻指指茶壺,文彥博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水,師徒二人相對而坐,在燭光下侃侃而談。
“前唐的府兵制有賴於均田制,每個男丁確保能授田,如此,社會安定,人人踊躍從軍。這是前唐強盛的基礎。”
李獻喝了一口茶水,“均田制壞掉的原因有許多,人口增長是最大的緣由。均田制一壞,前唐的國祚也就到頭了。即便是後來有幾次看似不錯的小中興,可那只是迴光返照。
到了大宋,大宋不限制田地兼併,開國初便因土地兼併在蜀中引發了一場叛亂。即便如此,大宋依舊如故。”
有宋一朝的起義幾乎就沒斷過,根源便來自於土地政策失衡。
“如今的大宋局勢不妙。”李獻輕聲道:“人口日增這個老問題再度出現,可土地兼併這個惡魔卻從未有過的強大。當官方放任這個惡魔在人間橫行時,大宋國祚便只能跟着它沉浮。”
後來的趙禎看到了這個危機,故而啓動了新政。神宗也是如此,纔有了王安石變法。
“止不住。”文彥博說出了李獻沒說出的話,“兼併土地的都是權貴高官,地方豪強,這些人便是皇室說的士大夫。”
“與士大夫共治天下,治着治着的,就被他們帶溝裏去了。”李獻鄙夷的一笑,“爲師結識了個縣令,他來信說,地方豪強兼併土地肆無忌憚,他做夢都想清理地方豪族。
可地方官與豪族本就是一體,今日你方便我,明日我方便你。地方豪族與地方官吏聯手,便是熔爐。”
李獻看着文彥博,“寬夫,天下百姓就在這個熔爐中哀嚎,在這等時候還去說什麼教化爲先。百姓在餓死之前,第一件想幹之事是什麼你可知曉?”
“弟子知曉。”文彥博艱難的道:“他們覺着是誰帶給自己飢寒交迫,便會殺了那些人。”
“那麼,你覺着百姓會認爲是誰帶來了這一切?”李獻問道。
“士大夫。”文彥博額頭的汗珠在燭光下閃光,他的眼中也有淚光在閃爍,“那些士大夫是在爲自己掘墓啊!先生,貪婪果真無法遏制嗎?”
“只要利潤足夠高,商人們可以販賣用於絞死自己的繩索。寬夫,士大夫們的貪婪比之商人並不遜色。”
文彥博出身於官宦世家,按理就是士大夫中的一員。可他卻眼睜睜看着這個羣體在往深淵裏下滑卻無能爲力,那種絕望和失望之情令他忍不住崩潰了。
“我知曉你一直憋着一股子氣,一邊是你所熟悉,曾經生出歸屬感的士大夫羣體,一邊是危機重重的大宋,你有些茫然我都看在眼裏,去吧!去散散心!”
李獻把文彥博趕了出去,一拍腦門,“閱卷的事誰幹?”
文彥博走出李家,順着老鴉巷步履艱難的往外走。
兩側人家中傳來了各種聲音,文彥博充耳不聞。
他走到了蔡河邊,此刻漕船依舊在緩緩駛過,爲汴京這座大宋都城帶來無數物資。
一艘漕船靠在岸邊,船主在叫罵,好像是船底碰到了什麼,破了個小洞,正在修補。
“耽誤了時日,這一趟就白跑了。”
這是爲了利。
文彥博緩緩順着往下游走,碰到個認識的士子,對方以往對他不屑一顧,覺得他跟着李獻遲早會身敗名裂,可此刻竟然止步和他聊了一會兒。
“考不中科舉,小弟便不罷休!”士子咬牙切齒的模樣,在夜色下有些猙獰。
“就沒想過別的出路?”文彥博問道。
“能做什麼?做生意我不會。從軍?”士子突然被自己的話逗笑了,“做個賊配軍有辱祖宗。”
文彥博心中一動,問道:“大宋當下危機重重,你覺着當如何?”
士子似笑非笑的看着他,似乎是在譏笑他的憂國憂民,“說假話便是我輩當自強,當努力爲國效力。這裏沒人……”,他看看左右,“說真話,窮也窮不到我,關我屁事!”
文彥博目光復雜的看着他,“是啊!你家有錢。”
“我的兒孫也會繼續有錢!”士子挑眉,“我家會一直富貴下去,所以我愁什麼?”
文彥博和他告別,順着蔡河繼續走。
一艘漕船上,有一家三口正憧憬的看着汴京城。
船靠岸了,男子給了錢,帶着妻兒上岸。
一家三口穿着破爛,都面帶飢色,上岸後孩子說餓的走不動道了,男子哄了一會兒沒用,就蹲在那裏茫然的看着蔡河。妻子上去低聲撫慰,孩子哭道:“我想回家。”
“家沒了。”男子沒好氣的道,然後捂着頭無聲落淚。
文彥博走過去,蹲在一家三口的對面,衝着小傢伙笑了笑,然後問道:“從哪來?”
男子擡頭,“淮南東路。”
“是個好地方,怎地落到這等境地?”文彥博招手叫來小販,買了十餘個炊餅給婦人。
推拒了一番後,婦人感恩戴德的和孩子一起喫。
男子吞嚥了一下口水,說道:“家中的田地被人收了。”
“什麼理由?”文彥博問道。
“家父生病,小人就借了錢……誰知曉那高利貸又狠又毒,小人無奈,只能用田地抵債,帶着一家子來汴京求活。”
文彥博嘆氣,“高利貸地方官員不管嗎?”
放貸也有規矩,利率太高違律。
男子看着文彥博,有些詫異,然後恍然大悟,“看郎君是個貴人吧!難怪不懂這裏面的道道。”
“就是讀過書。”文彥博笑道。
男子這才放鬆了警惕,說道:“那些高利貸放出去,地方官吏也有好處。”
“也就是說,若是告官的話……”
“會很慘。”男子搖頭,“好一些的被驅趕,差一些的會被毒打,甚至有人一家子都沒了,說是欠債逃亡,可誰都知曉,定然是死了。幹什麼都好,就是別告官。”
他擡頭,見文彥博眼中有哀傷之色,不禁多了些溫暖,“不過他們還算是有良心,沒把小人的祖宅給收走,小人得以賣掉祖宅,這纔有了路費來汴京。”
“你就沒想過……”文彥博本想問:你就沒想過他們是不想逼死你一家子,這才放過了你家的祖宅?
但他最終還是沒問出來,生怕把男子眼中的最後一抹光給毀滅了。
他起身拍拍手,“大宋如此,若是北遼入侵,大宋危急之際,你當如何?”
男子幾乎沒想,“那就從軍。”
“就不怨恨那些貴人?”
“恨,小人恨不能弄死他們。”男子眼中幾欲噴火,文彥博確信,若是天下大亂,此人定然會加入謀反的大軍,弄死自己看到的一切所謂的貴人。
“那你爲何還願意從軍?”文彥博問了最後一個問題。
他覺得這是個自相矛盾的問題,男子會很糾結。
可男子卻很是詫異的道:“從軍保護小人的家園啊!”
文彥博愕然,“你的家園還在?”
祖宅都販賣了,哪裏是你的家園?
男子笑了,看着燈火輝煌的汴京城的眼中都是光彩和憧憬。
“這是大宋是不?”
“是。”文彥博點頭。
“小人的家人在哪,哪就是小人的家園。”男子的眼睛很亮,但有些羞澀,“小人願意保護妻兒所在之地。”
文彥博回到了老鴉巷,進家摸摸來福的腦袋,去書房見先生。
“先生。”
正在閱卷的李獻見他回來大喜,但卻發現文彥博眼睛很亮,就問道:“此去可有所得?”
文彥博點頭,說道:
“肉食者鄙!”
“哦!說說。”
“士大夫們便是先生口中的既得利益者,他們不願意割捨自己的利益,故而要想拯救大宋,唯有削弱這個羣體。舍此,再無他法!”
文彥博行禮,眼中多了欽佩之色,“故而先生出山後,便對儒家毫不相讓,彼時多少人說先生瘋了。此刻弟子才知曉,先生早就知道士大夫這個羣體擋在了墨家的目標之前,要想前行,要麼推着他們走,要麼,便把他們掀翻!”
這一切真是美好啊!李獻深深的嘆息着,點頭,“記住。”
“還請先生指教。”
“最後還得踩上一腳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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