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53章 布衣卿相
“兒戲!”
呂夷簡喝了一口茶水,看着王瀾山,平靜的道:“把民宅改爲店鋪,手段平庸。最令老夫意外的是,那戶人家竟然出過武人。”
王瀾山眼中閃過冷意,呂夷簡也是如此。
對於他們而言,武人便是夜壺,便是死敵,若非有外敵在,若非國中不時有人造反,武人就該徹底滅絕了。
“李獻自知是我儒家大敵,不可逆轉。故而轉投軍方。他一直以來都在爲武人說話,以此贏得那些賊配軍的好感。若此事處置不當,對他也是一個沉重打擊。”
王瀾山嘆道:“可那些蠢貨卻忘了一點,那店鋪看着就是剛弄的。他們想賭李獻不敢開罪軍方,故而肆無忌憚……”
呂夷簡搖頭,眸中多了些慍色,“老夫不問可知,那些人必然是勾結了開封府的官吏,以爲便能壓制住李獻。可那是官家的心腹,墨家鉅子。幾個小吏難道能擋住他?”
“呂相……”王瀾山想爲策劃的那幾個士子解釋,呂夷簡擺擺手,“不是他們蠢,而是他們自大慣了。往日自恃人多勢衆,遇到對頭也無需用什麼手段,就靠着一擁而上便能碾壓了對手。碰到李獻他們依舊如此,卻沒想到那位鉅子不是善茬。”
“是。”王瀾山恍然大悟,“老夫也魔怔了。”
“人得志便會猖狂,回去告訴他們。”呂夷簡起身送客,“平常心,慎獨。”
送走王瀾山,呂夷簡回到值房看了一會兒文書,令人去曹利用那裏傳話。
“問問他,那些武人對李獻是什麼態度。”
說完他就坐在那裏閉目養神,漸漸呼吸平緩。
當年呂蒙正還在時,曾說靜氣功夫是一個人能走多遠的保證。呂夷簡彼時不以爲然,出仕後,他漸漸領悟了那番話的深意。
人一生會遇到無數讓你喜怒哀樂的事兒,宦海無情,你會遭遇各種艱難險阻。若是遇到事兒你就炸,遇到危險伱就逃,你就叫嚷……不說別人會如何看你,心情激盪之下,你如何能做出正確的應對?
靜!
纔是他爲官的祕訣。
腳步聲傳來,心腹進來,輕聲道:“曹侍中說,大宋以文制武多年,武人們但凡遇到個能對自己微笑的文官便會欣喜若狂,故而對李獻印象頗好。”
“嗯!”呂夷簡問道:“李獻領軍兩戰皆勝,他如何說?”
“曹侍中說,同行是冤家。”
“知道了。”
……
“呂夷簡既想扳倒李獻,又不肯親自衝殺,只會令人做替死鬼,自己躲在後面看熱鬧。成了他便跳出來搶功,不成他依舊做他的宰輔,不得罪官家太后。這等人在太平時可爲知縣,在大亂時毫無用處!”
曹利用對呂夷簡的評價不高,“王曾雖說手腕差些意思,可好歹可鎮壓朝堂。王欽若無恥,卻能秉承上意行事。老夫自問在樞密院兢兢業業,好歹也算是能員。呂夷簡,若非靠着個名相的叔父呂蒙正,他也配爲宰輔?”
值房裏,他的心腹下屬笑道:“侍中爲大宋出生入死,這才換來了今日的樞密使。不過當下朝中還是要同舟共濟纔是。”
曹利用嘆息,伸手蓋着茶杯,任由水汽蒸薰自己的手心,“大宋國勢如何,說實話,呂夷簡知曉,老夫也知曉。是有些問題。所謂數十年後大宋難以爲繼,那不過是說客的危言聳聽。李獻說那番話的目的,是想在太后那裏尋一個進身之階罷了。”
“可他拒絕了實職。”心腹乾咳一聲,“可見無意仕途。”
“何爲仕途?”曹利用嗤笑道:“能做事,能影響朝政,這便是最大的仕途。他如今在作甚?”
心腹一怔,“那位鉅子乃是官家心腹,太后對他……”
“前次宮中賜宴,太后親自敬酒,更是稱他爲國安。”曹利用微微仰頭,不知在想些什麼。
心腹倒吸一口涼氣,“如此,他雖不任實職,對朝政的影響卻不亞於重臣。這是……”
“布衣卿相!”曹利用幽幽的道。
李獻喜穿布衣,被人詬病爲裝窮,可他卻樂此不疲。
“綢緞是不錯,可我穿着這等滑膩或是太柔軟的衣裳會覺着不自在。”李獻伸手,任由杏花給自己量身材。
杏花伸手繞到他的腰部,把軟尺拉過來繞一圈,用指甲掐住看了一眼,“那些人爲了能穿綢緞,哪怕是死人穿過的也願意去買,得意洋洋的招搖過市……”
“那是爲了臉面。”李獻站直了給她量腿。
“臉面不要緊嗎?”杏花嘟囔。
“人活一張臉?”李獻笑道:“我只要不害人,不危害社稷,那我喜歡穿什麼就穿什麼。這叫做自在。”
“臉和自在……”杏花一怔,不知該如何選擇。
“人活一世爲誰?”李獻問道。
“呃!”杏花愣住了,“爲家人。”
真是淳樸啊!
李獻想到了父輩,他們一生彷彿就從未爲自己活過,眼中只有家,只有妻兒。再苦再累也能堅持,而動力便是每日在樓下仰頭看到的燈火。
李獻走出房間,外面秋風吹過,熱浪依舊。
秋老虎不給面子,但薛奎很給面子,提早到了酒樓。
這是劉從德強烈推薦的一家酒樓,說木板很厚實,能隔音,那曖昧的神色讓人看了想動手。
門關上後,薛奎冷肅的臉上多了些放鬆之意,可見這位太后看重的臣子剛直的外表下承受了多大的壓力。
“三日內,開封府拿下官吏三十九人,抓捕潑皮百餘人,拘捕八人,盡數殺了。審訊後牽連權貴十餘人,老夫的奏疏已經進宮,太后暫未表態,不過那些權貴已經在叫囂要取了老夫項上人頭。”
薛奎給自己斟酒,一飲而盡,眸色堅定中帶着暢快之意,“老夫一直想整治汴京城,可卻少了個由頭。”
“若是薛公獨自出手,後果莫測。”李獻說道。
“是。”薛奎爽直的認賬,“你出的頭,那些人最恨的也是你,故而老夫反而避開了許多麻煩。”
他親自給李獻斟酒,“遍地皆敵,不擔心嗎?”
“我擔心的是這個大宋。”李獻嘆息,“我自問所作所爲並無私心,一腔熱血也盡是爲了大宋。可爲何遍地皆敵,薛公可想過?”
他看着薛奎,問道:“敵視我的人,是誰?”
薛奎默然良久,“士大夫。”
“也是大宋的敵人!”李獻很欽佩薛奎的剛直不作僞,舉杯相邀。
薛奎微黑的臉上多了些悵然,“道不同……”
“不相爲謀!”李獻舉杯,薛奎舉杯,酒杯輕輕觸碰,發出了清脆的聲音。
二人一飲而盡,薛奎淡淡的道:“一次收買兩個街區的宅子,這是汴京城從未有過的舉動。你此番動作引得世人矚目,是想作甚?”
“掙錢。”李獻的微笑毫無破綻。
“是嗎?”薛奎吃了一口菜,“你在此時尋老夫,是後續有用得上開封府之處吧?”
果然,能被太后看着的未來宰輔,剛直外表下都是一肚子謀算。
李獻微笑道,“先前是有這個想法,可如今沒了。”
“爲何?”
“薛公在開封府待不了多久。”
朝堂上有些死氣沉沉的,魯宗道身體不行了,需要一個替補。顯然薛奎便是太后眼中的最佳人選。
薛奎看着他,想看到一點遺憾之色,可很遺憾的是,他看到的是平靜。
“過往不是沒人想過買下兩個街區,重新修葺一番後售賣,可投入太大,能有這等能力的商人不敢出手,生怕被權貴盤剝……”
權貴們靠什麼爲生?祖傳的田宅,或是門蔭爲官的俸祿。可爲了維繫奢華的生活方式,他們不但要守業,還得進取。
進取說來容易,可並非所有人都是經商天才。在多次虧損後,有人就發現與其自己做生意,不如‘投資’
看到某個生意掙錢就令人去交涉:某家主人誰誰誰。汴京潑皮兇狠,胥吏歹毒,不小心就會血本無歸……
能把生意做大的商人,眼力見是標配。聽到這裏就該納頭就拜,苦求權貴入股。
權貴矜持再三,商人三顧茅廬:先生不出,小人的生意遲早玩完。
於是權貴丟些錢進去,從此就多了個會下蛋的老母雞。而且下的是金蛋。
若是有那等吝嗇的商人,權貴的手段又是另一個極端:利用自己在官府的關係打壓,直至商人低頭。
薛奎幽幽的道:“至於權貴,這麼大的生意,一旦失敗便是傾家蕩產。誰有如此勇氣?若是有,太后也會高看這等人一眼。可你知曉太后如何說汴京權貴嗎?”
李獻搖頭。
薛奎想了想,“一羣蛆蟲!”
喝完酒,二人之間就有了些默契。
走出酒樓,薛奎再度問道:“你的生意是利己還是利國?”
“我一人喫飽,全家不餓!”李獻如此回答。
晚些,薛奎進宮。
“他說利國,臣越發期待這位鉅子能在那兩個街區弄出什麼動靜來。”
“利國?”太后放下奏疏,揉揉眼角。
“時隔千年後,墨家出山第一戰,老身拭目以待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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