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86章 李獻的後路
錢財是誰的?
對於百姓來說,錢財從不是自己的。每年賦稅之餘能溫飽,他們便會由衷歡呼盛世來臨。
對於官吏而言,錢財也不是自己的。但他們可以巧立名目,上下其手,收受賄賂,把不屬於自己的錢財收入囊中。
在某種程度上來說,朕即國家的帝王應當可以隨意花用國財,比如說傳聞中的酒池肉林,換了大宋帝王敢這般弄,御史的口水能把宮中淹沒。
所以要想花錢,宮中就得想由頭,由頭正確,宰輔也不好阻攔。
比如說宮中年久失修,寢宮漏風,大晚上夜風吹的朕頭痛。朕想弄點錢來修葺一番,誰敢阻攔?
上行下效,臣子也巧立名目,爲自己,或是爲自己所在的衙門弄錢。
這對於大夥兒來說屬於潛規則,只要數目不大,御史都會睜隻眼閉隻眼。
但今日這個潛規則卻被人打破了。
定遠侯李獻上了奏疏,請求把收支監管審覈權放在三司。
一石激起千層浪。
“先生,您這是在捅馬蜂窩。”文彥博蹲在廚房外面,很是愁苦,“人活着最大的樂趣便是花錢,您把這個樂趣給消除了,那些官員會把您恨之入骨。”
“他們有俸祿,宮中也有收入。”李獻坐在另一側,手中拿着個小碗喝雞湯。
一口雞湯順着咽喉滑下去,溫暖順着流淌到了腹部,整個人精神一振。
“可這年頭誰會只靠着俸祿活呢?據弟子所知,宰輔們若是沒有官家每年賞賜的錢財綢緞,家中僕役就得縮減三成。三司若是掐死了這個口子,您讓官家用私庫賞賜臣子嗎?”
“寬夫,這個大宋最大的問題就是,許多人把國當做是家。”李獻譏誚的道:“我從家裏拿些東西有錯嗎?對吧!上樑不正下樑歪,地方官吏也是如此。嘴裏說要整頓吏治,自己卻率先貪腐。”
“您是……”文彥博突然身體一震,“您這是在整頓吏治?”
商議新政時,李獻說開局不可樹敵太多,整頓吏治當緩緩。太后爲此贊他知大局,識大體,可……
三司支出的口子一緊,多少官吏將失去上下其手的機會?
這不是整頓吏治是什麼?
“杏花。”李獻喝了一口雞湯,覺得差些意思。
“哎!”杏花從廚房探頭出來,一臉歡喜等着郎君指點。
“我說過了燉雞隻需放姜即可,你加了什麼?”李獻蹙眉問道。
“昨日買菜那邊送了我香料,我放了一點點……”
“不好。”李獻把喝完的小碗遞給她,對文彥博說道:
“我對他們說過溫水煮青蛙的故事,可沒人當回事。如此,我便演繹給他們看看。”
……
“他這是在整頓吏治!”太后看着奏疏,眼中多了惱意,然後莞爾,“他上次說的什麼……溫水煮青蛙的故事,那分明便是進言。老身沒當回事,如今看來,年輕人惱了,便現身說法。”
趙禎眯着眼,“堵住收支的口子,許多官吏會失去發橫財的機會。我想起來了,定遠侯曾說,儒家喜用說教的形式來規範、規勸官吏,可人性本貪,若是規勸管用,何須用律法?”
他屈指彈了一下奏疏,“他說最好的法子,便是讓他們無處可貪。三司口子一紮緊,便是從源頭上堵住了漏洞。這是最大的漏洞……”
太后心中一鬆。雖說新政的決心是她下的,但新政一旦施行會引發什麼後果她也不得而知。故而李獻進言可做不可說,太后大悅。
拿三司開刀她斟酌了許久,仔細想來,除去三司便是吏治……最終還是三司。
李獻一去三司就趕走了鹽鐵使張貞,引發震動。就在太后擔心他繼續拿人事做文章時,李獻卻調轉槍口,衝着財政監管權下手。
這一步,甚妙!
太后見趙禎一臉糾結,就問道:“捨不得?”
“大娘娘,他這是讓宮中自縛雙手。”趙禎苦笑,“按我對他的瞭解,一旦拿到了監管審覈之權,他定然會把宮中也歸入其中。”
“這豎子是想讓老身花點錢還得和三司使辯駁一番?”太后突然大笑。
趙禎卻是苦笑,他自己每年花銷就不小,以後親政了更大。若三司那裏堵住口子,他這個官家的日子也不好過。
“自古變法無不從上至下,勾踐臥薪嚐膽,這纔有了逆襲吳國。秦國曆代君王無不以橫掃六合爲己任,少貪慾,故而上下一心,成就大一統……”
太后走到殿外,只覺得胸中一暢。
“若是連自己的貪慾都無法控制,還奢談什麼革新?奢談什麼大志?”
太后回身,“此事,老身允了。”
太后這裏過關,但朝中卻羣情激昂,許多人進言,說若是把審覈權也下放給三司,三司的權力將會膨脹,比之宰輔也不差。
可三司使人稱計相的事兒卻被這些人選擇性遺忘了。
太后召集宰輔們議事。
“三司本就總覽天下事務泰半,若是給了他們審覈大權,會不會過了?”呂夷簡的言辭很溫和。
而且看似立場不算偏激。
“呂相在擔心什麼?”王曾說道:“難道三司能把那些錢財收入私囊?或是說三司敢拒絕該支出的錢糧。”
三司不敢,這一點呂夷簡知道,所有人都知曉。
監管和審覈權力是很大,但這是規則,三司在規則內行使權力無可厚非。若是超越程序,帝王一聲令下,三司頃刻間便會土崩瓦解。
“三司不是大軍。”太后淡淡的道。
呂夷簡微笑道:“三司可能行使好監管審覈之權?”
三司內部分爲多個部門,每個部門都有自己一套人馬,從監管到審覈。
只要其中一個環節出錯,便會引出大問題。
議事結束,呂夷簡回到值房,王珣在等他。
“太后支持此事,王曾贊同,王欽若不語便是默認,老夫獨木難支。”呂夷簡嘆息,眉間多了疲態,“李獻手握大義,誰能反對?”
國財該不該監管?
該不該審覈?
該!
誰敢反對誰就是奸臣,就是貪官。
故而外界雖然有不少議論,但也只敢用‘三司執掌權力太過’這等藉口來試圖阻攔。
“是很難阻攔,不過,權力好拿,卻不好使!”王珣微笑道:“嚴管收支是好事,可若是因三司嚴管導致耽誤了大事,或是引發什麼不測……呂相,閒人很多,讓那些閒人盯着三司。”
“和老夫想到一塊去了。”呂夷簡點頭,他生出了把王珣收爲己用的念頭,轉念又覺得好笑。王珣乃大儒,怎肯爲他幕僚?
“三司衙門太多,漏洞百出,老夫會令人盯着。”呂夷簡說道。
“半月。”王珣說道:“有心算無心,定然能把此事拉下馬!”
走出值房,外面陽光不錯,王珣走着走着,突然一怔。
他覺得好像哪兒出錯了。
是哪?
好像老夫錯了!
監管,審覈……錯了嗎?
好像沒錯,老夫應當贊同。
不,該爲其搖旗吶喊。
可老夫……
可老夫卻不得不反對,而且還得出謀劃策攪黃此事。
老夫,錯了嗎?
王珣神色掙扎。
他站在那裏,雙拳緊握。
“王先生。”
一個官員路過,恭謹行禮。
一種莫名的氣息從地面升起,彷彿托起了王珣的身軀。他覺得自己飄在半空中,整個人愜意極了。
“哦!”王珣頷首。
他乃大儒,滿朝官員皆是儒家門徒。
慢慢的他覺得自己落在了地面。
他嘆息一聲,眸色堅定。
“老夫沒錯!”
陽光普照,王珣突然打個寒顫。
他裹緊了外袍,急匆匆走了。
前面便是李獻和文彥博。
王珣有些失魂落魄的沒發現他們,文彥博說道:“王珣和呂夷簡交往過密。”
“此人像是一條毒蛇。”李獻說道。
“先生,我不明白一事。”
“何事?”
“您這般大手筆得罪天下官吏,值當嗎?當您在世時,那些官吏不敢報復,可您的兒孫呢?您就不擔心……”
文彥博鼓起勇氣。“商鞅變法奠定了秦國一掃六合的根基,可最終卻被車裂。”
“擔心後續?”李獻莞爾,突然一挑眉,一股子文彥博不熟悉的氣息令他一怔。
“我對大宋有感情。我曾做過一個噩夢,在夢中汴京淪爲異族的跑馬場,無數人淪爲奴隸,婦孺被凌辱,男人被屠戮……我曾想過坐視。”
李獻笑道:“我曾想過去南方,如此可保兒孫百年無虞。至於百年後,讓他們出海就是了。主意已定,可最終人算不如天算,卻被羈絆住了。”
“寬夫,人活着總得要做些什麼,留下些什麼。”李獻說道:“我喜歡清晨時老鴉巷的雞鳴狗叫,那些家長裏短。我喜歡汴京的煙火氣,所以,我想保住它,保住這個大宋。”
“至於以後……”
李獻說道:“天下之大,我何處不可去?”
“西北?”文彥博猛地想到了端獻族。先生雖然回了汴京,可與端獻族的聯繫卻從未斷過。他還曾暗地裏取笑先生對那位女族長有情。
可如今看來,端獻族分明是先生爲自己準備的後路之一。
“我想幫他們一把,那便幫一把。”李獻說道:“當我想走時,寬夫,這個大宋無人能阻攔!”
李獻一振衣袍,“誰都不行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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