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85章 一代人有一代事
韓琦發現慶州城中的官吏變得懶散了。
他此行是來接收流民,剛進城,發現和自己接洽的官員沒來,一問,說是有事要晚些。
韓琦就尋了一家酒肆,深冬的早上冷的出奇,在外不好做飯。加之距離慶州城不遠了,故而沒喫早飯。
“烤餅來兩張,湯餅來一碗。”
酒肆里人不多,夥計大聲應了,重複喊道:“烤餅兩張,湯餅一碗。”
韓琦找了個面對大門的地方坐下。
右側,兩個男子一邊悠閒的喫着湯餅,一邊說話。
“……王家那邊說,此後西北這邊的貨物要降價一成半,否則便不與咱們做了。”
“爲何?”
“說西北如今再無威脅,當降價。”
“呵!他這話說的輕巧。”
“但咱們收貨確實是便宜了許多。”
“那得感謝李鉅子啊!”
“是得感謝李鉅子,不過卻有些問題。”
“什麼問題?”
“如今的官吏變得貪婪了許多。”
飽暖思那個啥,太平生奸吏。
韓琦心中微動,舉杯邀飲。二人打量了他一番,左手邊的男子問道:“看郎君風塵僕僕,可是從鎮遠城來?”
韓琦點頭,“正是。”
酒肆裏馬上就熱鬧了起來,夥計端來烤餅,問道:“郎君可見過李鉅子?”
“見過。”韓琦點頭,拿起一張烤餅。
“他們說李鉅子長得高大魁梧,且威風凜凜……”
“是那麼回事。”韓琦吃了一口烤餅,問道:“慶州如今可還警戒?”
“斥候每日依舊出去,不過多是打混。”夥計說道。
“你怎地知曉?”韓琦問道。
“這等天氣若真是出去哨探,身上少不得塵土。可他們出去什麼樣,回來還是什麼樣,可見是在偷懶。”
這是個重要消息。
韓琦隨後和這些人聊些別的話題,臨走時夥計叫住他,搓着手,難爲情的道:“他們說李鉅子令鎮遠城的孩子都去讀書,不知真假。”
此事當初在鎮遠城內部引發了爭議,有人說那些農夫讀書來作甚,工匠讀書沒用。
李獻卻說,讀書不一定有用,但不讀書一定無用。
他力排衆議,讓鎮遠城的適齡孩子都去讀書。
但先生卻不夠,墨家子弟爲此忙的不可開交。連韓琦都得不時去客串一番。
“是真的。”韓琦看着夥計,有些好奇,“怎地,你想去讀書?”
“家中的孩子想讀書,不過在慶州尋不到先生。”夥計一臉苦澀,“讀不起。”
韓琦想到了李獻拍板令所有孩子去讀書後的那番話。
——爲何士大夫這個羣體能掌控這個天下,只因他們讀過書。在大宋,讀書人自成一體。可若天下人大多都讀過書呢?
韓琦此刻想到這番話,再看看夥計,脊背不禁發寒。
若天下人大多讀過書,士大夫這個羣體還有什麼優越性可言?
鉅子這是要斷他們的根啊!
韓琦出了酒肆,打了個哆嗦。
隨行軍士說道:“韓先生小心着涼。”
“不是着涼。”
韓琦是心中發冷。
若先生以後能進朝堂,能執掌大宋,會不會把這等手段推行天下?
那必然會引發士大夫們的反彈。
鉅子可會妥協?
韓琦搖頭,他覺得李獻更有可能會果斷鎮壓。
如此,天下便要亂了。
他回想起文彥博曾說過的話。
——鉅子在西北,便是想爲大宋探尋一條路。
一條生路!
直至中午,韓琦才和姍姍來遲的官員碰頭。
官員打個哈欠,眼神迷離,“如今關內來的流民可不少,據說更遠的南方也有流民在往西北遷徙。
韓先生,不是我說,這些流民每到一處,地方官吏都頗爲頭疼啊!流民來了你總得開倉放個糧吧?否則餓死一羣流民在境內,汴京的御史可不是擺設。
伱說給糧食吧!它就沒個頭,一直給一直給,誰也給不起啊!”
韓琦頷首,“朝中想來會諒解。”
“朝中?”官員突然壓低聲音,“朝中據聞紛爭的厲害,有人說既然西北要流民,那便把流民盡數遷去。有人說,讓流民去西北,丟人……”
盡數遷去鎮遠城,不外乎便是要看李獻的笑話。若是養不活這些流民,那熱鬧可就大發了。
而不願意的人,則是看出了人口對鎮遠城當下的重要性。
天氣冷,韓琦隨即令流民們動身。
這一路會死人,但總好過在慶州凍餓。
一個老人牽着孫兒過來跪下,“貴人,他們說李鉅子那裏能給口喫的,可是真的?”
韓琦點頭去扶他,老人鬆了一口氣,“五郎,跟着去,去……”
韓琦扶不動老人,低頭一看,這才發現老人竟去了。
“阿翁!”
孩子的喊聲在漫天寒風中飄蕩而去。
韓琦站在城門外,衝着汴京方向痛苦的喊道:
“看看這個天下吧!”
當韓琦帶着流民們回到鎮遠城時,李獻感覺到了他的不同。
韓琦大聲呼喊着,帶着人去爲流民準備喫食,催促流民們趕緊去沐浴換衣裳。
一個年輕流民不想洗澡,和小吏發生衝突。
流民中也不乏惡人,剛到地方便想打響名頭。
“耶耶就不洗,怎地?”年輕人把胸襟敞開,邊上有人嘀咕,說此人在家鄉便是潑皮云云。
人羣中有些騷動,那些不安分的人眼睛發亮,就等着機會跟着鬧騰。
“需要殺只雞。”文彥博在遠處冷冷的道,身邊的將領摩拳擦掌。
就在此時,只見有人健步衝過去,飛起一腳就把年輕人踹了個踉蹌,接着劈頭蓋臉一頓毒打。
“打得好,打得好!有本事便打死耶耶,否則耶耶但凡脫身便弄死你!”年輕人依舊在叫囂。
那人撿起一根棍子,衝着年輕人的腿就抽。
“嗷!”
年輕人慘嚎起來,滿地打滾,“饒命,小人不敢了,饒命!”
那人這才杵着棍子住手,他看着流民們,說道:“踏踏實實的過日子,這裏便是你等的天堂。想稱王稱霸,做些見不得人的事,這裏便是那些人的地獄!去,沐浴!”
所有人都低下頭進了大棚子,包括那些蠢蠢欲動的。
“是誰?”文彥博問道。
一個小吏爬到樹上看了一眼,“是……是韓先生!”
“稚圭?”
人是利益動物,地位不同,出身不同,代表的利益也不同。要想改變何其難。
李獻對於韓琦的改變很滿意,不過當下他最主要的任務是籌劃對夏州等地的攻伐。
每日處置好了政事,李獻便會在小河邊散步。鎮遠城的軍民看多了也習以爲常。孩子們甚至還敢衝着他叫嚷。
“鉅子!”
李獻微笑點頭,梁沫和蘇唯在不遠處,梁沫說道:“我覺着鉅子就如同是一頭冬眠的巨熊,正在等着開春去尋找獵物。”
“外子必然不會喜歡巨熊這個比喻。”蘇唯含蓄的道。
“那便是猛虎。”梁沫笑道。
“興許吧!”蘇唯知曉丈夫平靜神色下的激流涌動。
他在爲大宋發生的一些事感到憤怒。
冬季,萬物蟄伏。
開春,萬物復甦。
當范仲淹看到鎮遠城時,也看到了山腳下的李獻。
“希文兄!”
“國安!”
兩個人默然相對,李獻突然笑了起來。
“我不喜歡用什麼投奔這等話,你來,我很歡喜。”
“我辜負了你的期冀,三司革新,敗了。”范仲淹嘆道。
“那是必然。”李獻說道:“你要知曉,這個天下是士大夫在執掌。咱們就這麼點人,如何與他們鬥?”
“那你說當如何?”范仲淹問道。
“其實,新政所有的措施手段,目的便是限制士大夫們。所以,要想動手,先動士大夫。”
“那會天下大亂。”
“你高估了他們。”李獻示意他跟着自己上去,“他們能如何?可敢謀反?我不認爲他們敢謀反,就算是有人謀反,傳檄而定。”
“你說過他們執掌天下,他們若是一起動手,天下州縣將會癱瘓。”
“那麼,希文兄覺着問題出在何處?”
“無人接替。”
李獻微笑指着山谷中。
“看!”
數百孩子正在山谷中的大道上奔跑。
軍士們在一旁跟着,一邊呼喊,一邊帶節奏。
“這是……”
“這是我鎮遠城的孩子,到了年紀必須讀書。”李獻看着范仲淹,“士大夫這個羣體爲何嘚瑟?就因爲讀書人少。若這個天下的讀書人多呢?”
“你……你這是要斷根啊!”
范仲淹驚訝,但隨即平靜,“沒用,你這一套在大宋內部無法推行。士大夫們不點頭,各地的孩子如何讀書?先生都尋不到。”
“所以,我們需要種子。”李獻指着那些孩子,“這些便是種子。把他們撒到各處去,會長出更多的種子……當這些種子覆蓋整個大宋時。希文兄,士大夫這個羣體就煙消雲散了。取而代之的是讀書人這個羣體。”
“老夫如今對文人再無信心。國安,就算你實現了這一切,那些讀書人呢?你可想過他們會如何?”
“他們會結黨,爲了自己謀利益。比如說兼併土地,不繳納賦稅,巧取豪奪……”
“那比之士大夫爲害更大!”范仲淹搖頭。
“是。可當讀書人越來越多時,特權就成了普遍存在的權力。希文兄,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嗎?”
“當特權普遍存在時……可都不交稅,誰來養活這個天下?”
“到了那個時候,他們便需要另一場變革。一代人有一代事,我卻管不着了。”
李獻神色從容,他想到了後世的工業革命,當生產力束縛了人的慾望時,會迸發出多少力量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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