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4章 信仰
陸宏澤肯定很喜歡槲寄生，江恬想。
見字如見人。是否真正癡迷，是否用了心，人是能感知的。江恬通過這些文字和圖畫，感受到了陸宏澤浸透紙面的熱愛和歡喜。
有那麼一瞬間，他覺得自己觸碰到了陸宏澤的靈魂。
……
“叮鈴！”手機屏幕上驀地跳出一條通訊。
坐在電腦前聚精會神修改文件的陸宏澤擡起手機隨意掃了眼。
他表情一變，坐直身子打開通訊消息。
江恬直接發來了一張圖。
——正午陽光照射下，書桌茶香，攤開的白手套掌心裏，槲寄生與十字架相映成輝。
「在後院撿到了這個，我記得你戴過。」江恬如是說。
陸宏澤放輕了呼吸。
簡單的文字，簡單的配圖。不添加任何濾鏡的純美陽光透射薄薄的白手套，他甚至能隱約看見手套包裹之下的修長指節。
他曾見過那隻手握住渾圓的鋼筆，在沐浴着金色光芒的午間診療室緩緩書寫病歷。他也曾見過那隻手停在紅潤的脣邊，輕輕撫摸脣瓣。
陸宏澤出了會兒神。
十字架躺在江恬的掌心，銀製槲寄生邊緣泛起反光焦點。
陸宏澤聽見自己的心底有什麼地方開始歡快地吟唱了，這一定不太正常。
但他確確實實因爲這一張簡單的圖片就全身歡愉起來，甚至想隔着屏幕吟誦讚美詩。
多麼……扭曲的信仰。
他心尖震顫，半晌才恢復平靜。
陸宏澤點開回復框：「是的，這是我的貼身掛墜。」
江恬：「那我先收好，你下次取藥的時候記得帶走。」
陸宏澤：「不用，送你了。」
江恬：「？」
陸宏澤：「誰撿到就是誰的，如果不喜歡可以丟掉」，話沒發出去，陸宏澤想了想把後半句刪除，換成了「隨你處置」。
江恬：「……槲寄生確實很漂亮。」
江恬：「但我從來不用別人的東西，先替你收着吧，你可以隨時取回去。」
這就可以了，陸宏澤想。
以江恬的性格，對方居然沒有直接扔掉，而是替他保存收好，這已經是不可奢望的讓步。
江恬也許不知道，這槲寄生十字架是他從十二歲開始就貼身佩戴的飾物，跟了他很多很多年，他把它當成一種寄託和信仰。
當江恬與他的信仰重疊，槲寄生十字架也就完成了它的使命。
原本他不再需要它了，從此只仰望江恬一個人就足夠。
可命運作弄，竟讓江恬撿到了十字架。
江恬捧着的哪裏是十字架，根本就是他的靈魂！
呼吸一下比一下急促，陸宏澤明顯感覺到自己心率變快。浪潮一股接着一股從胸腔翻涌上來，進一步壓抑。
十字架在搖晃，被白手套包裹的手指似乎要脫出屏幕。
焦慮感煙霧般籠罩了他。
他坐立難安，手愈發攥緊手機，不肯放開。
“咔噠”“咔噠”。
時間流逝，隨着鐘錶指針轉動的聲音與心跳聲逐步變得統一平穩，他長長呼出一口氣，仰頭閉眸靠在椅背上。
他將手臂擡起，拇指與中指緊扣，食指伸出從左肩平移到右肩，又從下巴的位置緩緩向下劃了一道豎線。
爲了追逐神的步伐，他支付了相應的代價。
那麼，神，是否已經眷顧他了呢？
……
『願我主降臨，讚美啊，這盛放的花蕊。』
『願福音永存，頌唱啊，這甜美的乳汁。』
『爲我主高歌歡唱。』
唱詩班穿着禮讚服站在教堂二樓，領唱的女孩子一襲白裙，手上捧着香檳色的繡球花。管風琴的聲音與整個樓體共鳴。一束束金色的光在佈滿塵埃的世界裏現出神蹟，前來禮拜的人們坐在長椅上，沐浴着週末朝陽的光輝。
當禮拜結束，俞文走下小禮臺，看着兩名年輕的見習神父給離場的人們分發印着讚美詩的小卡片。他環視四周，視線落在一名坐在長椅邊緣的女子身上。俞文不着痕跡地從口袋裏取出一張照片對比了一下，確認那就是陸宏澤口中說的需要“照顧”的對象。
俞文靠了過去，對着這名着裝精緻的女子說：“你已經對着這張卡片看很久了，如果喜歡可以多拿兩張。”
“啊，謝謝。”女子站起身朝俞文微微頷首，“我剛剛是在念上面的文字，‘靠近傷心的人，拯救靈性痛悔的人’……”
沒等女子說完，俞文接話：“神憐憫世人，這是《詩篇》第34篇，大衛的感恩詩。”
“是的。”女子應諾着，“這是我第二次來教堂做禮拜，坐在這個位置，聽着孩子們唱歌，我心裏很平靜。”
俞文將手按上胸前的十字架，說：“願主保佑你，你抽到了這一張卡片，我應該遵循祂的意願聆聽你的苦惱，解救你的內心。”說完，俞文側身讓出一點位置，露出告解室的所在地。
女子望向那個被天鵝絨蓋布遮擋的房間，微微有些愣神。
……
“叮咚——”
按照約定，江恬回家來見他的父親江遠暮。他站在門外摁響了門鈴，耐心等待。
“來了！”門一下子打開，露出許楓的圓臉。許楓看見江恬先是一愣，緊接着喜悅蔓延上眉梢，直接伸手過來拉江恬：“哥！”
江恬微微後撤一步躲開了許楓的拉扯，臉上表情依舊寡淡至極。
許楓有些尷尬地收回手，躊躇片刻道：“爸還說跟陸宏澤的飯局準備約在下週呢……我不知道你今天就過來，快……快進屋。我媽出去了，家裏只有爸在，你不用擔心。”
江恬沒吭聲，徑直進門，正好碰見從裏屋走出來的江遠暮。
許楓跟在後面想拉江恬的衣袖，絮絮叨叨地說：“哥，你是不是把我拉黑了，我給你打電話都不通……”話還沒說完，江恬輕輕甩手跟許楓拉開距離。
“江恬，回家就好好說話，小楓跟你多熱乎啊，你看看你那什麼態度！”江遠暮正好目睹江恬甩開許楓的一幕，瞪着眼教訓兒子，“前陣子小楓爲了讓你高興，巴巴地跑去給你收拾屋子還做晚飯，結果出了意外。他不僅一點兒沒抱怨，還在你許姨面前各種說好話，別一天到晚不知冷不知熱地。”
“他拿了備用鑰匙不請自來，把我家裏折騰地烏煙瘴氣，我是不是還得謝謝他？”江恬站在透風的窗扇旁，陽光將他的面龐映得忽明忽暗，他維持着仰頭微收下巴的姿勢，露出半截天鵝頸，面對父親的指責絲毫不爲所動。
許楓在後面一個勁兒打圓場：“哎，爸，爸！那事兒翻篇了，翻篇了！”
“你！”江遠暮還欲說些什麼，但話擠到嘴邊又停住。他搖搖頭，示意江恬到桌邊坐下。“算了，小楓說不提，那就不提吧。我也不想每次都當挑事的惡人。”
許楓小心翼翼地搬了個凳子在他們旁邊坐了下來。
“你今天能回來，我挺高興。前些天給你打電話主要是有這麼個事兒。天弘集團的陸董，你認識吧？他最近要跟我們籤個大合同，我想下週組個局請他喫頓飯。”江遠暮表明意圖，“他說他是你朋友，既然如此，下週請客你跟着一塊兒吧。”
江恬沒立刻答應，他接話：“陸宏澤請公司做園藝設計的事我聽說了。”
江遠暮鬆了口氣：“他都跟你說過了啊？你們關係這麼好那我就放心了……”
“但我不準備跟你去飯局。”江恬果斷說。
江遠暮先是一愣，語氣緊接着就急了：“你不去？這是個百萬級的項目！加上籌備費就到千萬級了！陸宏澤特意跟我說，看在你是他朋友的份上纔不搞招標直接選的，你不去那不是不給人家面子嗎？”
“不給誰面子？”江恬冷笑，“陸宏澤是我朋友，有什麼大不了。倒是你們，拿我當幌子生怕讓人家看出不對勁來。你哪裏是讓我去陪飯局，明明是害怕陸宏澤知道我跟這個家根本沒多少親情可言，怕人家反悔吧！”
“你說什麼呢！”江遠暮直接從桌邊站起身，臉瞬間漲紅，“有你這麼跟長輩說話的嗎！”
“長輩？”江恬也站起身，他絲毫沒避讓江遠暮的視線，“誰家當爸的對不到十歲的孩子非打即罵？乖巧永遠是許楓的，壞毛病永遠是我的！好不容易考上了大學，我每個月連生活費都拿不到，兼職打工的錢將將夠溫飽，你卻因爲我過年沒給家裏帶禮物跟我發脾氣說我沒孝心。大雪天啊，就因爲你不高興，我從屋子裏被趕出去，孤零零地過年……你把我當過兒子嗎？”
最後一句話擲地有聲，震得江遠暮白着一張臉接不上話，只能指着江恬嘴脣發抖。
許楓跑過去扶着江遠暮，拍拍江遠暮肩膀：“爸，別生氣啊，一家人不值當的。哥這些年不容易，您又不是不知道，讓他撒撒火吧。”
江遠暮眼圈瞬間紅了：“江恬，你看看小楓，你再看看你！我爲什麼疼他，他會說好聽話也知道心疼人！你呢？小時候嬌生慣養，萬事只顧着自己，從來不知道順着別人意，你媽寵着你……後來養成這麼一個壞性子，對，就因爲你媽……”
江恬臉色鉅變。
許楓趕緊一把拉住江遠暮攔住了後面的話。
江恬看看許楓又看看江遠暮，一張臉越發泛白，目光中盡顯疲色。
“我今天過來，本來還有些其他的事情想說的。”江恬緩緩開口，“現在看來沒什麼必要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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