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章 探查(2)
從吳皮匠那裏出來,顏凝走出西市來到了橫門大街上。
往北望去,筆直街道的盡頭聳立着高大城門——橫門,就是那個在七年前的雪夜裏,他們怎麼努力也沒能到達的目標。
這時的陽光已經開始刺眼,照得顏凝眯起了眼睛,他手搭涼棚眼中朦朧,思緒流轉回到那時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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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一定要撐下去……好痛……”
顏凝邊踉蹌着往前走邊低下頭,解開束在腰間的裹布,只見受了刀傷的地方已經有熱乎乎泛白的東西露出,“這是……是什麼?”他不敢觸碰,但已明白腹中撕裂、下墜般的疼痛是因爲自己的腸子已經掉了出來。
不看還好,這一看,精氣全泄,他頓時感覺雙腿發軟,恐懼如潮水般傾面而來,讓他不能呼吸。
“我要死了?!”眼中噙着的淚水終於流了下來,他哆嗦着停住腳步,生怕自己再動一動,腸肚都會流將出來。
腦中嗡嗡作響,耳邊屏蔽了其他所有聲音,似乎只剩下身後少女的哭叫聲,那聲音也越來越遠,他放心地不再回頭。
擡眼看着前方越來越近的炬火,咬緊後槽牙,顫抖着又將裹布在腰間束起,打上結,卻好似已不如之前的疼痛,只是意識在漸漸渙散,“堅持,堅持!”他故意說出聲音,讓自己能保持清醒地前行,全然不知腳下已是在原地挪步。
正在這時,他模糊地看見一輛馬車向這邊追來,他用盡全身最後的氣力撲向前,想攔下它,卻終究支撐不住,雙膝一軟,跪在了車前的雪地上,“不能讓他們過去!”這是他能記得的自己最後的意識,馬車停了,兩三個人跑了過來……
再次醒來,已是身在去往魯國的驛站裏——那馬車上並不是要追趕他們的人,而是被貶回鄉的丙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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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輛馬車從身邊駛過,顏凝這才發現自己站在大街當中,陷入回憶很久了。
他想了想,跨上沫流赭,調轉馬頭,往對面的東市駛去。
和手工作坊林立的西市不同,東市是喫喝玩樂的商業區。井字型街道的兩邊是各式商鋪。
顏凝特意讓沫流赭慢悠悠地踱着走,他好左顧右看。這裏的不少店鋪還有着他兒時的回憶:一個麩店裏的糖烤麥餅最香;旁邊雜貨店裏的木質雕花環首刀和竹製弩弓劍;還有拐角那一家的鮮花餅、桂花糖……
最後,他在道路旁邊的一家酒樓門前停了下來。
是自己的記憶出了錯?他要找的地方,現在竟成了一條種着行道樹的大路!
顏凝上下左右地看了又看,眼前這倒也是一家兩層的酒樓,門前匾額上書小篆“芙蓉樓”,但比起原來的酒樓要小了太多。
他不知道就在此時,自己已經成了別人眼中的風景。
芙蓉樓上,兩個歌舞姬正在依窗納涼,舞姬鳶兒輕搖絹扇眺望遠處,突然被旁邊的歌姬琳琅用手肘懟到糊了視線,“咋啦?”,她扭過頭,看見琳琅正朝樓下使勁點着下巴頦。
“呦,”一看之下,鳶兒快搖了幾下手中的扇子,讚道:“好生一個美姿儀的貴公子呀。”
“剛纔他擡頭往這邊看了一眼,好……好俊呀……”琳琅捂着嘴小聲道。
樓下店門前的白衣顏凝,手牽黝黑駿馬,這樣的搭配本來就很乍眼,雖然鳶兒從樓上的角度,只能看清男子面上一管筆直高挺的鼻樑,但那頎長挺拔的身型帶出的一股朗朗清風更是吸引人。
“他像是想進來,你說他會不會進來,可看樣子他倒是也不像尋芳客啊……哎呀,他好像要走了……”琳琅搓着手急道。
顏凝正在看着左右的店面,他不明白爲什麼市場裏別的地方變動不大,單單這一帶卻是看不出當年的一點痕跡了,連街道的走向都變了。
他拉着沫流赭正想再往前看看,“噹啷”,一個東西落在了他的身後發出了清脆的響聲。
習武之人本能的反應讓顏凝直接看向了樓上,只見二樓窗戶裏兩個女子正探頭往下看,其中一個馬上將頭縮了回去,另一個正衝他笑着指了指地下,又揚揚手示意讓他上樓。
顏凝低頭一看,見地上躺着一抹香巾,他想了想,纔將香巾撿了起來,原來裏面還包着一枚金色的雲紋釵,怪不得會發出聲音。
“他上來了,怎麼辦怎麼辦……好鳶兒,一會兒你說話,我就在邊上看着。”琳琅雙頰泛紅地說。
“你這小妮子就這點兒出息,關鍵時候縮頭縮腦的,要不是我想法子,這人就該走了吧。”鳶兒嗔怪地用指頭戳着琳琅的臉頰。
“呀,他來啦。”說話間,顏凝已被一個酒保帶着來到了房間門口。
“這位阿郎說撿到了從樓上掉下的東西,是兩位娘子的麼。”鳶兒接過酒保手中的香巾和髮釵,“哎呀是了,方纔我倆站在窗邊,不小心掉下去了。”
而後又向站在酒保身後的顏凝客氣道,“多謝阿郎還給我們送上來,那既然來了就進來飲杯茶吧,以聊表謝意。”說完鳶兒給了酒保一個“拜託了”的嫵媚眼神。
因爲酒樓裏的每個酒保都要兼管着歌姬的酒水和服務收費,鳶兒使的一招,既能讓這俊美的郎君上得樓來,又能順理成章地請他進屋喝茶聊天。
酒保擡頭看了眼這男子,是個氣度不俗的富家公子樣,想到寥落的生意反正沒有客人,倒也無意干預,便下樓去了。
“那,在下就叨擾片刻。”顏凝施禮進屋,被鳶兒讓在几案前坐下,琳琅拿出上好的茶餅在一旁烹茶淨具,執壺侍斟。
幾句簡單客套的寒暄過後,顏凝知道了倆女子是這芙蓉樓裏的當家歌姬,活潑秀氣伶牙俐齒的鳶兒是舞姬,圓圓的臉上一直帶着靦腆笑容的是歌姬琳琅。
顏凝素不善交際,本身話就不多,加上從他進門就時不時偷瞄自己的琳琅,讓他感到有些彆扭。找個了鳶兒說話的空檔,顏凝趕緊表明了來意,“其實在下也正有一事想要請問娘子。”
“阿郎莫不是在找人吧?”正在爲顏凝斟茶的琳琅這時說話了,聲音有些怯怯的。
“呃,已經那麼明顯了麼,”顏凝想到自己剛纔在樓下的舉動已經落入了別人眼中,尷尬地低頭一笑,“正是,不知你們是否聽說過一個叫趙葭兒的女子,她也是……應該說曾經也是歌舞姬。”
原本琳琅是不太敢正眼與顏凝對視的,正好趁他那垂眸一笑時速速描摹了一番男子面容。
他山根挺拔,濃眉長眼微微有些上挑,這使他在正色時顯得清貴疏離,而從言談舉止看也是不易親近的人,偏偏笑起來卻又溫暖柔軟得像個孩子,棱角分明的薄脣嘴角翹起,還抿出了一個脣邊渦,要命……
琳琅正在出神,聽到顏凝說要尋找一個歌舞姬,她瞬間清醒了。
“歌舞姬?”琳琅和鳶兒對視一眼,“這位歌舞姬是阿郎的家人麼?怎的就會失去音訊了?”鳶兒問道。
顏凝想了想,答道:“是兒時的好友,我離開長安多年,這次回來想找朋友敘敘舊,或者……只要能知道是否平安也好。”
“哦,是這樣啊,怪不得阿郎的洛語說得那麼好,趙……趙什麼來着?”
“趙葭兒。”
鳶兒看向琳琅,然後搖了搖頭,“我還真沒印象,至少在東市歌舞姬裏,沒聽過這名字。”
“嗯,我到這兒要比鳶兒姐晚了很多,所以就更不知道了。”琳琅也蹙着眉道。
雖然這答案早已在意料之中,顏凝也難免有些失望,只得慢慢點了點頭。
“她原來是在哪個酒肆或者伎館,阿郎可還記得?”倒是熱心的鳶兒還沒放棄。
“那還是在七八年前了,這裏有個很大的樂坊酒樓叫做肆意居,長安九市裏的翹楚,方纔我看了下週圍,卻怎麼也找不到了,這裏全變了樣子……”
顏凝話還沒說完,已發覺鳶兒面色有變,目光閃躲地看向門外,最後板下臉來微微欠身道:“這個,就真的不知道了,請恕小女子幫不上忙,阿郎恐怕只有再想他法了。”
這下可把琳琅聽得一頭霧水,鳶兒這是唱的哪一齣啊,說得好好的怎麼突然就聊出要送客的感覺了。
氣氛突然尷尬,顏凝莫名無語。
他垂眼想了想,鳶兒對趙葭兒的名字無感,卻在聽到肆意居的名字後突然態度轉變,這其中的蹊蹺,估計在這裏是得不到答案了。
想及此,他點點頭,拿出幾十錢放在几案上,“也罷,那恕在下叨擾了,告辭。”說完便撩袍站起向門外走。
“且慢……阿郎若能聽我一句,既然已是多年的前塵往事,就讓它過去罷了,如今世事又那麼不太平,何不只看當下,就……不要再到處尋找了吧。”
“小娘子究竟何意?”顏凝沒有轉身,側着臉問道。
“這錢不必……”鳶兒沒有解釋,只是雙手將錢推向顏凝。
“茶錢,多謝。”顏凝不再糾纏,徑直下樓走出了芙蓉樓。
顏凝牽了沫流赭正欲上馬時,身後突然傳來一聲清脆的“阿郎留步……”。
他回頭一看,見是剛纔一直不怎麼說話的琳琅。
“請阿郎不要介意,鳶兒實在是有難言之隱,阿郎明日此時過來,不要上樓,到時我下來找你,自會告訴你原委。”她小小的聲音說得很快,說話時一雙大眼睛沒有看着顏凝,而是不停瞄着左右,說完便一陣風似地跑了回去。
“難言之隱?”顏凝看着她的背影不解其意。
他原本的主意是出門就往京兆府去,如今以他的身份,只要去一趟府衙,找到負責東西九市的官吏一問,也就是一句話的事兒。
但這類私事,顏凝不願借用職權,更重要的是,不想讓不相干之人由此探究自己的過往,畢竟那時他也曾身負人命。
再則,有時候官方消息真不如民間傳聞來得清楚,既然能從歌姬處打聽到消息,那等上一天也不耽誤,自己還有公務在身,顏凝稍加思量,便翻身上馬離開了東市大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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