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章 鄭申
走在通往宣室殿的長廊上,丙吉回憶着剛纔的驚鴻一瞥。
清涼殿中帶着男童的華服女子,想必就是那個身世充滿了傳奇色彩的“鉤弋夫人”了。
雖然鑑於君臣之禮,丙吉馬上回避了目光,但還是禁不住用餘光注意女子的雙手,想象着那個傳說中的場景——
那是皇帝在一次巡狩從河間國路過之時,一個觀天象的太史丞進言:附近會有奇女子。
沒過多久真的找到了一個年方二八魅惑脫俗的女子。
但出奇的並不是女子的美貌,而是她的雙手生來就緊握成拳,從小到大任由誰都無法打開。
大家當場嘗試,然而都失敗了,皇帝便也好奇地走上前去。
他看着女子的臉龐,並沒有強行去掰她的指頭,而是用自己的雙手環握住女子柔荑,漸漸用力擠壓,直至女子輕“啊”了一聲,拳頭被擠壓開來,雖然彎曲的手指還不能伸直,但也可以看見,在那嫩如凝脂的手心裏,竟然還躺着一隻通體剔透的玉鉤。
經這雙手交握,倆人的目光也黏在了一起……皇帝毫不猶豫地將這女子帶回了皇宮。因那玉鉤,賜封號“鉤弋夫人”。
三年前,鉤弋夫人爲皇帝誕下一子劉弗陵,據說是懷胎了十四個月所生,皇帝老年得子,萬般的寵愛,倒是從方纔的情景便可見一斑……
只是想到這裏,丙吉慨嘆“傳說”的力量:這鉤弋夫人並沒有傳說中的狐媚之相,反而是淡雅端莊的氣韻;她的那雙手,也和普通人無異。
可自己就是隱隱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,卻又一時理不出個頭緒。
“果然是家事,國事,天下事,事事難辦啊。”丙吉喃喃自語,剛纔一下子見到了皇帝的兩家外戚,再想起鄭申說的話,不禁深以爲然。
“丙廷尉,丙廷尉……”
正在這時,身後傳來的聲音打斷了丙吉的思緒,他扭頭一看,是鄭申。
“鄭公,皇上還有事?”
“不,是我有事。”鄭申疾步上前,氣息帶喘。
“其實這本不是我分內之事,但想到或許會對廷尉查處大案有所幫助,斟酌再三,覺得此事還是要告訴丙公,”說到這,鄭申左右瞧瞧,壓低了聲音靠近丙吉的身側,“這宮中……鬧鬼!”
“鬼?”丙吉詫異。
“來,咱們邊走邊說。”鄭申往前擡手示意,指引丙吉一起往宮門走去。
一直以來,丙吉對這個年紀與自己相仿、身上有一種堂堂風度的皇帝近侍印象不錯。
首先,因爲當今皇帝實在是個看重相貌的人,能留在他身邊長期侍候的,無一不是有忠心有能力,還得要有美姿儀。
在朝爲官者,多少都會對黃門、宦者另眼看待,不屑於他們的下賤身份。
只有這個鄭申不同,據傳他原是出身於大戶人家,也曾是氣宇不凡的翩翩公子,後因家族變故才至如此。
或許正是因爲這樣,使得鄭申並不吝惜錢財之物,他平時在宮中工作,卻將自己的薪俸所得大部分用在了救濟民間百姓上。所以,即便是在官員之間說起他,也大都尊稱一聲鄭公。
但饒是如此,向來審慎的丙吉也自認還並不瞭解鄭申其人,在目前的情況下,最好多聽慎言。
只聽鄭申說道:“廷尉有所不知,早在前幾年,皇上有時就會在半夜突發癔症,說自己能看見逝去了很久的李夫人,後來是鉤弋夫人誕下了小皇子後,皇上的癔症纔有所好轉。可最近啊,又開始嚴重了,總是會在夢中驚醒,說是有人拿大棒打他。”
“李夫人?”丙吉打斷問道,“是貳師將軍的家妹?”
“是啊,就是李將軍的小妹。”鄭申點頭,繼續道:“咱都知道皇上對李夫人情深難忘,偶爾會夢到也不奇怪,但這大棒……宮禁森嚴,特別是眼下特殊時期,別說大棒了,就是有人拿個小棒槌也別想多走出幾步啊。”
說到這裏,鄭申突然停下腳步,轉過臉來看着丙吉,“可是,就在幾天前,我真的也親眼所見了。”
他嚥了口唾沫,“有一晚我起夜的時候,不經意地往窗外看了一眼,這一眼,可嚇出了我一身的冷汗呀,只見一個渾身長滿了鬃毛的……東西,手裏拎着一根大棒子,從廊上走過,我以爲是自己眼花,伸手揉了揉眼睛,再看,那東西卻不見了,我都來不及叫人,因爲皇上那一晚並沒有出聲……廷尉,您明白我的意思嗎?”
“嗯,您是說,這人經常出沒,有時候會被皇上察覺,有時候根本就沒人知道?”
鄭申看着丙吉,鄭重地點了點頭,“對!這,這能是人嗎,他是怎麼做到在宮中自由出入走動的呢!”
“還有,”鄭申眼珠一轉,又緊接着說,“如此一來,那麼,前幾年皇上癔症看見已逝的李夫人,她會不會也是……”
“鄭公的意思是,宮中有不潔鬼祟?”
丙吉沒想到,這時鄭申卻神情堅定地搖了搖頭,“若人心有鬼,那是鬼作祟還是人作祟呢?!丙公,您忘了我方纔所說,這或許會對廷尉查處大案有所幫助……”
“太子案?您是說……巫蠱?”丙吉眯起了眼睛。
“廷尉,恕我只能言盡於此,實在也是隻知道那麼多。猜想說多了,反而會影響到廷尉辦案。眼下形勢內憂外患,皇上幾乎每天晚上都睡不安穩,我也是看着着急啊,才說了這些。”倆人此時已走到了宮門口,鄭申說完施了禮就要往回走,丙吉想了想又叫住了他。
“鄭公,太子出事那一晚,您也是親歷人之一,依公所見,太子是否有可能是被巫師蠱惑,身不由己?”鄭申方纔的一番“鬼”話倒是提醒了丙吉,或許這也是應急救太子的一條路。
鄭申已是走出了幾步,此時背對着丙吉,低下頭似乎是在回憶。
稍頃,他轉過身來,表情慎重:“丙廷尉,太子絕不是濫殺之人。在斬殺江充之前,他是在羣臣面前一條條宣佈了江充的罪狀。所以,我只能說,太子的行動是清醒的,自願的,並無半點失神中蠱的樣子。”
說着,鄭申垂眼嘆了口氣,“當然,我相信太子肯定不會是想加害皇上,這也是我當時回稟皇上的原話。”
見丙吉點了點頭,鄭申才轉身回去了。
鄭申的最後一句話,丙吉記得。
在他剛剛接手案件對相關人等做調查時,鄭申的說法是:當時他奉皇上之命,隨繡衣使者江充一起調查宮內外的巫蠱事件。當江充強調要嚴查皇后和東宮時,他深感不妥,直到真的在東宮地下挖到施加了惡詛的桐木小人,太子憤而起身抓住江充要斬殺他時,鄭申才發現局勢已不受控制,找機會跑到甘泉宮,將此事告訴了皇帝。
當時去報告的幾撥人都說太子造反是要篡位,唯獨鄭申說太子只是想自保,是不會傷害皇帝的……
可如此,丙吉想要救太子的路,便又被堵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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