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4章 菩薩喃語
女人淒厲的哭喊聲在這個深幽大宅裏格外震耳。
周揚沒理會金小娘的哭嚎,帶着一身煞氣從走了出來,厲聲吩咐道:“把小郎君抱走,這一個月禁足喜梅院!”
金小娘一邊爬跪出來一邊哭求,平日裏高調的姿態現卻頹敗。“郎主,你不能把小郎君帶走,你不能啊,金玲知錯了,金玲真的知錯了……”
周揚聞言垂頭看她,氣憤道:“就是有你這樣的生母才教養出那麼一個孽障,竟然鞭打家奴,鞭打嫡姊!”
“母親母親嗚嗚嗚……”周謙被乳母抱在懷裏,眼睛都哭腫了,嘴裏叫喊着自己不要離開阿母。
周揚狠狠瞪他,未有半分心疼,罵道:“孽障,不能叫她阿母!你們都不教小郎君基本禮數的嗎!”
乳母哄着周謙:“小郎君,要叫金小娘阿姨。”
周謙還在哭喊着叫着阿母,周揚怒火中燒,不想再看他涕淚的臉,心狠道:“真是半點禮數都不識,快給我抱去喜梅院!這一個月不準金小娘去探望!”
“不!不要!”金小娘手扒着門檻,嗓子嘶啞,如林中老精怪般哭叫:“郎主,郎主……”
而周揚決絕地大步揚長而去。
金小娘額頭抵着地,先是放聲叫喊,後又悶聲哀哭起來。再沒什麼比同幼子分離更讓母親痛苦之事了。
半晌,她擡起頭,一雙眸子惡狠狠地盯着前方,從牙縫中擠出一句話:“周尋雁、周崢、張靜雲,我饒不了你們,我饒不了你們!”
周尋雁託人送了藥給江衡,江衡接過藥瓶,問周尋雁傷情如何。夏荷說只是脫了些皮,沒什麼大礙。
事情就這麼過去,周揚也並未責怪什麼,像是對女兒的任性做了退讓。只是江衡從西苑搬到後院雜工房,離雁歸院更遠了。
周尋雁這幾日意志消沉,寢食難安。她的提醒沒用,江衡的避讓也沒用,一切似乎都在按上一世的軌跡走。
上一世她無意間撞見周謙欺辱江衡,救下了他,隨後阿哥來花園尋她。今世也一樣如此。
“既然改變不了,爲何又要我重活一世呢,我該怎麼做?”她已經夢寐兩日,眼底青黑一片,整個人一身頹喪。
這夜建京迎來了夏季第一場大雨,暴雨傾盆,像是要將萬物浣洗乾淨,粗暴地清洗着每一寸土地。
杏花早落完了,此時樹梢只有蔥綠樹葉,這株樹似乎結不出果子,無論是上一世還是今世,周尋雁都未曾喫過。
今夜輪到秋菊守夜,見她趴在窗臺,問道:“女郎,你在做什?”
她悶悶地回了一句:“觀雨。”並未回頭。
秋菊幫她鋪牀,聞言一邊道:“今日我聽翠芬姑姑說,大娘子過幾日要去感業寺拜佛,女郎去嗎?”
“感業寺?”她隱約覺得名字熟悉,有了些興趣。
秋菊繼續道:“聽說是建京最大香火最好的佛寺呢,每年除夕官家都會到寺裏禮佛,辭去舊年。”
上一世母親的確帶她去過,但不是這月的事。她那時還嫌焚香味太過濃烈,嗆得她直咳嗽,便再沒去過。
或許去了,菩薩會告訴她答案?
過了兩日,周張氏得了周揚准許,帶着一行女眷去感業寺上香。周崢要去國子學聽課,不能同行。
這是周家女眷來建京後第一次出府。想着去感業寺上香沒準能遇到很多高官親眷,黃小娘尤其看重這次出行。
丫鬟們給周思芙梳了垂鬢分肖髫的髮式,將發分股,結鬢於頂。黃小娘還特意把自己的嫁妝喜雀朝雲金步搖拿了出來,再配上幾根銀簪,周思芙被打扮得富貴嬌麗。
周思芙扶着脖頸,小心翼翼地撐着沉重的頭顱,小聲道:“母親,這頭飾太重了。”
黃小娘摟住她,勸慰道:“芙姐兒,你也不小了,再過幾年就要談婚論嫁了,我們不能放過和其他高門結緣的機會。”
周思芙現也十一歲了,過了下月,就要滿十二。
黃小娘提醒道:“出去了不要叫我阿母,叫我阿姨。蝶姐兒年幼,叫錯了沒人會在意,可你是大姑娘了,凡事都要注意。可知曉了?”家中子女稱呼庶母爲阿姨,哪怕是親生母親。
“女兒曉得了。”
一衆女眷乘坐馬車,在僕從的擁護下浩浩蕩蕩往感業寺走去。
周張氏在馬車裏打量一二週尋雁今日的打扮,忍不住問她:“怎的穿得如此樸素?你二姐兒打扮得就很富貴。”
周尋雁回道:“母親,女兒覺得去拜佛帶着一顆誠心就好。”
周張氏欣慰地笑了,誇讚道:“你倒是想得通透。”
感業寺果真受百姓推崇,她們去時已有不少人來上香。山腳下還聚集着不少香販。
感業寺的紅木大門位於幾百級臺階上,門口矗立着一個大鼎,內插滿了香燭。青煙冉冉,直上雲霄。
有小販在叫賣香紙香燭,周張氏讓僕從去買了一些回來。
周思芙看着這百級臺階,霎時跨下臉來,“阿姨……”要她頂着這一頭金玉上去可不把脖子折斷了!
黃小娘也面露爲難,硬着頭皮寬慰女兒:“我們慢慢爬就是了。”
周落蝶被乳母抱着,見周思芙今日穿戴得格外漂亮,一直想黏着她。“阿姊,阿姊,牽我。”
“阿姊現下牽不得你。”周思芙語氣冷淡,隱隱有氣意。周落蝶撇嘴,又開始纏着乳母討抱。
那賣香的小販見她們遲遲不登臺階,喊道:“娘子,女郎們,登臺階可要懷有誠心,菩薩才能看到你的心願。”
周張氏轉頭對他頷首,笑着回道:“自然如此。”
周尋雁隨周張氏身後跟着幾個僕從和丫鬟,開始登階。她爬了不過一百多級,便累得氣喘吁吁。周張氏不免心疼,問她:“可需要人抱你?”
周尋雁輕搖頭,目光反倒更堅定地看着前方,又緩慢地往上爬。
過了許久,一行人終於登頂,都累得滿頭大汗,哪怕是一向端莊的周張氏都不免有些狼狽。
他們又等了一會兒,黃小娘和兩位女郎才登上來。這會兒周思芙髮鬢散亂,面上的脂粉斑駁,整個人都顯得十分失態。
周張氏看了一眼,道:“一會兒尋個廂房,收拾妥帖了再去拜佛。”
黃小娘雖惱羞成怒,卻只能咬着牙點頭。
入內先見一露天大院,四周走廊牆壁雕嵌着十八羅漢的金像,神態各異,有降龍有伏虎,看上去十分威嚴。周尋雁心生敬意,對幾位羅漢叩首行禮。
周張氏牽着她,穿過人羣,到了大佛堂。大佛堂里人少了許多,堂上供奉着幾座菩薩像和佛像,最中間的是佛祖釋迦牟尼的金像。
一位身穿袈裟的老和尚跪在殿中,一手轉動佛珠,一手敲擊木魚,口中唸唸有詞。他整個人自帶一種溫潤厚重的氣息,讓人頓感舒適。
周張氏尋了一位僧童問話,“小僧童,貴寺住持今日可在?”
僧童:“施主,住持就在堂上。”
話音剛落,那位唸經的老僧就站了起來。回身道:“施主,我等你許久了。”
一行人因老主持這一席話愣在原地,都不知是在說何人。
老住持緩緩來到周尋雁面前,對周張氏道:“阿彌陀佛,施主,貧僧法號慈海,可否讓這位女郎同貧僧說幾句話?”
周張氏略微喫驚,但還是了意點頭。“有勞高僧,嬌玉奴,母親一會兒再進來接你。”
“施主隨我來。”
周張氏走出佛堂,卻仍處於茫然狀態。如果她沒認錯,這位慈海大師就是九年前出現在南郡周家大門前的高僧。
她今日一見便陡然想起往事,九年前,她和周揚只覺得是江湖騙子來討一口飯喫,竟不想……果真是位高僧。
周圍的人羣在躁動,人們呼喊着什麼。
“你們快看天,快看天!”
“天降吉瑞,天降吉瑞啊!”
“彩雲喜鵲!鳳凰啊!”
“是鳳凰!”
“……”
周張氏擡頭一看,只見還未到傍晚時分天空已是彩雲飄揚,天際火紅一片,一羣喜鵲盤旋在佛堂上空,久久不願離去,而最大的一片火紅雲彩竟狀若鳳凰展翅。
“菩薩保佑……佛祖保佑。”佛堂裏的人聞聲都走了出來,觀望着祥瑞天景,有人甚至開始跪拜。
“大師,您說已經等我許久了……”進了佛堂邊的小禪房,周尋雁緩道。
慈海大師面露慈笑:“施主,算上這次,老衲其實跟您見過兩次。”
“您百歲宴之時,老衲曾去過南郡周府。”
周尋雁聞言,面色喫驚,“您就是那位幫我算過命的高僧?”
慈海點點頭,手中轉着佛珠,沉聲道:“老衲並未胡言,施主同菩薩的確有緣,也得菩薩庇佑。老衲也知,這一世重來了……”
“您……”
周尋雁先是驚詫後又不由得揪住衣袖,心裏十分緊張。這樣之事若是被衆人所知,恐怕會招來無端禍事。
“大師……從何得知?”她輕聲問。
慈海頷首緩緩道來:“重來一世,老衲發現身邊細微之處雖變化不大,但萬物卻又無一不在改變。而有的事之軌跡,像是早已經歷過一般,……種種怪異,讓老衲心中疑惑,禪坐數日,終於窺得天機。”
“這,也是菩薩的指引。”他道。
“可……”爲什麼她改變不了江衡被辱一事?
“施主,前世江施主業障深重,你若只是想避免他前世業障再度發生,自己多做善舉,是改變不了這一世軌跡的。”
周尋雁急道:“那我應該怎麼做?”
慈海轉了轉佛珠,那紅瑪瑙因他時常摩挲,折出洌灩光芒。“阿彌陀佛,佛家講究功過相抵,答案就在施主身邊。”
出了禪房,周尋雁便突覺幾道視線落在自己身上,她擡頭,正好對上一位菩薩金身的黑白漆眸,目光慈悲。其他佛陀金身似乎也在注視着她……
周尋雁跪在蒲團,懷着誠心磕了三個響頭。我佛慈悲,信女一定會引江衡入正道。
慈海大師帶她離開佛堂,那羣喜鵲由盤旋在佛堂上空,變爲落到屋檐歡愉啼叫,最後飛散而去。
周張氏上前:“大師,我家女郎……”
慈海大師笑道:“夫人無需擔心,老衲說過之事的確屬實。”
果真是那位出現在周尋雁百日宴時的高僧。
一羣百姓張望到這裏,議論紛紛。
周張氏不敢多待,拉着周尋雁下了山,留了一些僕從等黃小娘幾人,自己先行回去。
感業寺臺階下,一隻纖纖玉手撩開簾子,“剛纔下山的馬車是誰家的?倒是簡樸。”
“娘子,看着好像是周尚書家的馬車。”
“周揚周尚書?”
“是。”
一旁的小販聽他們在議論周家親眷,大聲道:“我適才聽裏頭拜佛的人說剛纔的祥瑞之兆就是周家女郎引來的。”
車內女人來了興致,“哦?從何得知?”
小販眉飛色舞道:“我聽說,那女郎進去拜佛的時候,天色大變,一片彩霞,喜鵲在佛堂上飛舞、紅雲狀如鳳凰展翅。住持還同她說等她許久了。裏頭拜佛的民衆聽到外頭人的響動都紛紛出來了,可祥瑞之景還是沒有消失,一直到這位小女郎出來才消失。”
女人呲笑一聲:“你一直在這裏做生意,怎會知道就是那周家女郎?”
“聽他們描述的啊,說那女郎穿着一身粉白羅裙,梳着雙髻,體態富貴,活像菩薩座下仙童。今日周家僕從來向我買過香燭,我見過那女郎,同他們描述的一模一樣。”
“祥瑞之兆嗎?上一次建京出現天變還是十年前了。”
不過那並非是祥瑞之兆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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