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8章 險象環生(三)

作者:除卻莁山
周尋雁一連昏睡了兩日都不見醒來,大夫說可能會落下寒症。

  周崢幾乎衣不解帶守在一邊,周張氏每日處理完府裏事務也會趕過去。

  周尋雁做了許多夢。先是夢到上一世兒時同江衡相處的回憶,又夢到死前同他的最後一次見面,中間穿插着許多流民的身影,那日她送珍珠、流沙的場景在夢中反覆。

  最後她夢見塞外戰場,屍橫遍野,大片的血液在黃土地上流動着,慢慢地匯聚成一條溪流。沾滿鮮血的刀沒了半截身於黃沙中,將士藉着刀撐住自己疲憊的身軀,他的前方是寫有南晉的旗幟。

  黃沙滾滾,黑鴉飛來啄食屍體,諾大的戰場只剩他一人。他與無邊的荒野融爲一體,彷彿他生來就是屬於這裏,這便是他的歸宿。

  有江河流動的聲音,江的盡頭是哪裏?

  風聲、馬蹄聲、嚎哭聲紛涌入耳,周尋雁皺起眉頭痛苦呻吟。慢慢的,這些聲音消散了,她聽到了數不清的祝福聲……

  “將軍,一定要平安歸來啊!”

  “祝將軍早日把北地收復回來!”

  “將軍!”

  “將軍!”

  “……”

  周尋雁找到了答案。

  “玉奴?你醒了,你嚇死阿哥了。”

  “唔……”周尋雁睜開眼,被燭光刺了一下,她又猛地眯上。喉嚨乾燥,還能嚐到苦澀的中藥味。“阿哥……我口渴……”

  周崢轉頭對奴婢吩咐:“快,快拿水來!”

  喝了水周尋雁才覺得喉頭舒服,可肚子卻在這時打起鼓,她有些羞赧得紅了臉。

  周崢揉揉她的發頂,又吩咐丫鬟們備菜。

  過了半晌,他垂着頭道:“阿哥下次不會這般大意了,不會讓玉奴受罪。”

  周尋雁搖了搖頭,“阿哥沒錯,要是有人成心害人,怎麼護着都可能無用。”

  周崢哽住,輕聲回道:“我以後會保護好你。”

  “我相信阿哥。”周尋雁笑着應了。

  夜已經很深了,可後院隱約還有人影。

  江衡肩頭挑着籮筐,裏頭是泥土。後院的池塘要填上,現下工人們都歇下了,他自己卻偷偷跑來填池塘。

  他捨不得這一池魚兒,可女郎兩次溺水,肯定是和水犯了衝,他不想看到女郎再次受傷。

  他來回挑了幾次,肩上都是竹擔壓久了留下的痕跡。江衡把泥土倒在池塘裏,累得氣喘吁吁。正值夏季,很快一身衣都溼透了。

  可夜裏睡下時,整顆心都是熱的。他和女郎在同一片夜空之下,能爲她一些事他覺着很滿足。

  “填池塘?”

  夏荷:“是啊女郎,你落了兩次水,大娘子擔心……就叫人把府裏的池塘都給填了。”

  周尋雁皺眉不解道:“金小娘要害我,關這池子水做什麼?”

  她想起同江衡逗魚那日的回憶,便有些捨不得這池子,提到:“陪我出去走走。”

  “是女郎。”

  周尋雁走到後院時,家奴們正在搬運泥沙,見她來了停下手頭動作給她行禮。

  “女郎安。”

  周尋雁微微笑着:“你們都辛苦了,這裏有些蓮子甜湯,分了喝吧。”

  一幫家奴喜不自禁,涌上來取糖水,蹲在一邊大口喝起來。

  “昨夜前我們才填了一半,今兒來的時候就只剩這些了,真是奇怪。”

  “你記錯了,應該是這些泥土浸水漫開了。”

  “可能吧。”

  “……”

  周尋雁將家奴的話語聽進耳中,在心裏思慮片刻,望向不遠處的一道圓拱門。她輕輕地笑了,整個人在陽光底下溫柔極了。

  謝謝你啊。

  夏荷好奇道:“女郎在想些什麼?笑得好俏。”

  周尋雁撫上嘴角,眉眼彎起:“有嗎?許是這天好得很。”

  秋菊附和:“是啊,有云遮着,日頭不曬,還有風呢。”

  說着,一陣清風便拂面而來。周尋雁捋了捋額前碎髮,迎着風,面上的笑像蜜水一樣甜。

  春桃悄悄對秋菊道:“秋菊,你可覺得女郎這段日子變得更美了。”

  秋菊細細打量,“女郎是清瘦了許多。”

  春桃搖頭,嘟着嘴說:“我說的是感覺,哎,說不出來的。”

  秋菊:?

  周尋雁轉過臉,“在那嚼什麼耳根呢。”她面上是溫和笑意,眉眼也沾染了夏日的陽光,泛出盈盈光澤,脣邊露出兩個梨渦。

  三個丫鬟怔了怔,明明是暑夏,可她們卻覺得心中如初春花開時和煦。

  周尋雁半露疑惑,“發什麼呆呢,走吧,不打擾他們做活了。”

  收了碗具,幾人緩緩走了。

  夏末,酷暑漸過,櫻桃熟了,成了高門餐盤上的常客。

  周張氏放了一把到周尋雁面前,“再喫些?”

  周尋雁搖頭,輕聲道:“櫻桃難種,怪勞民傷財的。”

  周張氏笑了笑,也沒再強迫她。

  “大娘子,大娘子!”

  門外急急忙忙跑進一人。

  王貴罵道:“叫喚什麼呢,不能在大娘子面前失了禮數。”

  那小廝跪下,“大娘子恕罪……”

  周張氏看他眼熟,問:“你是上月派去給郎主送信的驛使吧?”

  “是的大娘子,小的快馬加鞭,好不容易到了海鹽……可……”他一時間難以敘述完整。

  周張氏和周尋雁頓感不妙。周張氏:“郎主他……可是出事了?”

  小廝擡頭,回道:“小的到海鹽時,聽那裏的官府說郎主……不知怎的就沒到海鹽。”

  周張氏聞言身子一滑,癱坐在主座上,神情呆滯。

  小廝見狀,又囁嚅道:“大娘子不必過於擔憂,海鹽縣令……已寫信上告朝廷,過不了多久官家應該就會知曉了。”

  周張氏失神呢喃:“若是路上出了什麼事,怎麼一點消息都透不出來?那羣護送的官兵呢?”

  周尋雁垂下眼眸,只怕那羣官兵也自身難保。

  “母親……”她實在說不出什麼安慰的話,她們現下除了等官家的指令,等遙遙無期的消息,別無他法。母女二人紅了眼眶,相顧無言。

  周府上下終日惶恐,大夥都知道,離了周揚,周崢尚未成年,不足以支撐起周家家業,這周家只怕要沒落了。

  周落蝶見黃小娘一整日不喫飯,問她:“母親,你爲何不喫飯?”

  “你父親都失蹤了,我怎還喫得下飯。”

  周落蝶喫着羊乳糕,撇着嘴回道:“父親對我們不好,爲何離了他喫不下飯?”

  黃小娘揉揉她的發,輕罵道:“你這傻丫頭,離了你父親,周家就是一具空殼。”

  周思芙從內室走了出來,勸慰道:“母親不要傷懷,父親不會有事的。”

  黃小娘嘆了一口氣,“但願如此吧,我只是覺得我到現在都沒有懷男兒,以後我們娘仨在周府的日子不好過啊。”

  “……”

  黃小娘:“今夜去前廳喫晚膳,大娘子找我們。”

  ……

  周張氏:“後頭的日子府裏上下一律齋素,今晚你同我帶這些孩子去堂屋給郎主祈福。”

  “這……四姐兒尚年幼……”

  周張氏瞥了一眼因今夜沒肉喫發着小脾氣的周落蝶,“困了就在旁屋歇着,爲郎主祈福事大。”

  黃小娘沒再說話,同意了。

  夜裏一家子跪在堂屋間的蒲團上,面前是周家祖宗的牌位,燭火搖曳,整個堂屋都沉寂在一片肅穆的氣氛中。

  周崢輕聲道:“玉奴,睏倦了就挨着阿哥肩膀。”

  周尋雁搖了搖頭,“阿哥,我不困的。”

  兄妹倆一同往前看,只見周張氏的背挺得直直的,更顯瘦削。

  周崢忍不住呢喃:“父親可千萬別出事啊。”

  第二日趙中丞攜妻子趙劉氏來訪。

  趙劉氏一把抓住周張氏的手安慰道:“妹妹,莫要擔心。”

  趙中丞:“官家已經派了官兵去尋周尚書,我也派了府吏過去。”

  周張氏用手帕掩淚,點了點頭。她們這一家子除了等消息,什麼辦法也沒有。

  周尋雁覺得父親失蹤一事實在蹊蹺,現在南晉朝廷黨羽複雜,彼此牽制,明帝權利有限,不會急於對世家大族下手。究竟是何人想害周家?

  周崢放學回來,臉色極爲不好。周尋雁問他,他也不說。

  “端兩碗甜湯,隨我去找大郎君。”

  夜裏燈籠微弱的光映出一小步青石地板紋路,周尋雁帶着兩個丫鬟,敲響周崢的房門。“阿哥,放我進去,我帶了甜湯。”

  周崢開了門,臉色還是烏黑的。丫鬟們放下食盒取出甜湯,出去時把門關上。

  周尋雁坐在凳上,半晌後悄聲問他:“阿哥,你可是在國子學聽到了什麼關於阿耶的消息?”

  周崢的步子頓住,留給周尋雁一個側面。

  “阿哥,你是不是覺得我年紀尚小,會出去跟人說道,信不過我?”她細聲道,語氣可憐極了。

  周崢聞言轉身罵她:“胡說什麼,我從未這樣想過。”

  周尋雁和他對視,“那你告訴我。”

  周崢走過來坐下,沉聲道:“公孫公子今日告知我,這鹽稅之事牽扯衆多,父親被捲入其中,恐怕……恐怕凶多吉少。”

  周尋雁眸色一暗,可上一世父親明明都好好回來了……

  “你還聽到什麼消息?”

  “這兩年海鹽時常有海盜侵擾,鹽稅不足,也是用此爲說辭。”

  周尋雁:“官家懷疑另有內情,所以今年纔派父親去查明?”

  周崢點頭,“官家懷疑背後有官員層層包庇,以此從中謀利。”

  周尋雁還是警惕,“阿哥,公孫家的話不可全信。”周家同公孫家沒什麼交情,公孫長映無故告之這事,肯定別有所圖。

  周崢看向她,他這妹妹似乎比他想的要早慧許多。

  深宮苑城如畫,紅牆綠瓦,樓殿矗立,夜裏更顯肅穆。

  公孫皇后一邊給明帝更衣一邊道:“陛下,明日臣妾想請周尚書家眷進宮,周尚書現在生死不明,臣妾身爲皇后,應該代陛下撫慰其家眷。”

  “嗯,那勞煩皇后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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