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1章 誰在局中(二)
周張氏喝了一口湯,聲音暗啞道:“我總覺得你們阿耶還活着,每夜都夢到他同我說話,一睜眼,才發覺是夢。”
“我讓王貴去尋了占夢師,過兩日應該就尋到了。”
晉盛行占卜之道,很多重大的祭祀、禮儀,甚至於皇子的出生,都要通過占卜的方式,付諸神靈,企圖窺探天機。
周崢:“母親,孩兒聽說宮中的孫太卜擅卜筮,只可惜孫太卜不幫官員及其家眷占卜。”
周張氏嘆氣道:“既是爲官家做事,怎敢幫你我占夢?”
街頭巷尾,攤販相談。
“你知道了嗎,周家正在找占夢師呢。”
“爲何?”
“聽說周家大娘子最近總夢見周尚書,這纔派王管家去尋。”
“這周尚書也是可憐,正值仕途通達的階段,怎麼就被匪寇殺害了呢?”
“剩下的周家妻兒也是可憐之人啊。”
隔壁桌戴着斗笠的男子正在啃饅頭,聽到這話猛地擡起頭,探出來問:“各位爺說的可屬實?”
攤販瞥了他一眼,“誠然,剛纔王管家還經過這地兒,問了一位半仙是否會解夢。”
他又感嘆一句:“也不知最後會尋了誰,周家可是富貴門第啊。”
男子將本就不大的饅頭一口吃盡,背起一籮筐裏的刀兵劍器,步伐輕快,沒一會兒就消失在街道。
……
“師父,你穿這身長衫要去哪兒?”
“師父去給你們掙錢買喫食。”
周家大門前。
“來者何人?”家奴上前攔下人。
“鄙人姓孔,聽貴府正在尋占夢師,特來自薦。”男子拱手彎身道。
守門的家奴看了看彼此,“你且稍等,我去尋王管家來。”
王管家很快走出來,一邊走一邊打量來人。只見大門前這人鬍鬚半白,樸素桃木簪束髮,柑綠色長衫洗得有些發白,揹着一個包袱,打扮十分破落,可身形卻如桐直立,氣度不凡。
王管家在心中暗自讚歎,卻也存了個心眼。他拱手迎了上去道:“孔先生。”
“管家多禮了。”
王管家詢問道:“不知孔先生占夢幾年?可有所建樹?”
孔先生捋捋鬍子,緩聲道:“至今占夢已有過半年歲。要說建樹,實在不敢當,只是師出淮陰,略知此道。”
淮陰出占卜大家,孫奎孫太卜就師出淮陰星門。這話一出,王管家心中一喜。
“先生步行勞頓,我來幫您拿着吧。”王管家說着,就去拿孔先生的包袱。捏了捏,摸到一個堅硬的圓狀物體。這應該便是龜甲了吧?王管家喜不自禁,迎着孔先生進府。
夜裏,周府前院中央擺放着一張紅布長桌,上面擺滿了符紙,兩碗稻米、一壺酒,一隻顏色舊黃的龜甲擺放在長桌中間。
不少家奴來觀望,剛被王管家趕走一批,又來了一批。
孔先生手持一鈴鐺,口中唸唸有詞。主座上週張氏神情緊張,周尋雁卻皺緊眉頭,面露疑色。
只見那孔先生雖已年過半百,卻健步如飛,令人眼花繚亂。書上說占卜師雖長壽,身體卻大都羸弱,可這孔先生周徒勞頓趕來,如今氣力還那麼多……
香燃進,孔先生收回鈴鐺,對周張氏說:“周家大郎一切安好,只望夫人妥帖照顧兒女。”
周張氏深信不疑,眼中含淚,點了點頭。
等丫鬟們把周張氏攙扶下去,孔先生被王管家安排到廂房入住。
人羣逐漸散去,角落裏一抹瘦弱的身影慢慢站立起來。周尋雁和周崢還留在前廳,正交談着什麼。
“你上來做什麼?”家奴吼了一句。
“奴想找……想找大郎君說事。”江衡不敢說找周尋雁。
家奴:“你不知道大郎君厭惡你嗎?趕緊的走。”
江衡頭低着,沒回話,也未離去。
正當幾個家奴想架着他走,廳裏傳來周崢的聲音。
“外頭叫喚什麼呢?”
家奴上前回道:“那江衡說要找大郎君你。”
周崢皺眉,十分不悅:“讓他下去。”
周尋雁攔下,勸下兄長:“萬一是有事呢?阿哥見吧。”
周崢看着幼妹,到底是同意了。
“何事?”等人上來,周崢面色不好道。
江衡跪在地上,頭埋在雙臂間,“奴給郎君、女郎問安。奴來是想提醒郎君、女郎,那位孔先生並非什麼占夢大師,而是一名騙子。”
“什麼?”周崢驚道。
江衡微擡頭,“以前照顧過奴的劉嫲嫲,是淮陰人士,曾跟奴說道過這占卜觀景……占卜師常行龜甲灼卜術,用火灼烤龜甲,是謂神在傳達旨意。灼烤過後,順着龜甲裂痕刻錄卜辭,才能暗通神意。”
“劉嫲嫲還道,占夢多爲曉夢通今,可那孔先生並未詢問大娘子關於夢境之事,也並未問大娘子現下情況。”
周崢雖清楚江衡上前告之應獎賞,可心中又因厭惡他,陡然生出煩躁,一時間怒火中燒:“剛纔做法之時你爲何不說!”
“阿哥!”周尋雁厲聲喊到,又道:“母親剛纔如此傷懷,怎麼說?那先生起碼有撫慰到母親,能緩母親一時悲傷。”
周崢知她在幫江衡辯駁,可她說得在理,他不好再說不是,只能快步走出前廳,怒道:“竟敢來我周家行騙!你們幾個快跟我去抓那個狂徒!”
一行人抄起棍棒氣勢洶洶來到廂房。
孔承刀聽聞動靜從房中出來,深知行騙之事敗露,和周府家奴纏鬥起來。他身手了得,四個家奴都不是他的對手。只見他腳踩一邊的樹幹,幾個踏步向上,樹枝吱呀作響,他竟直接飛旋到屋檐。
衆人看得目瞪口呆,驚詫不已。
“周家郎君,今日之事……老夫對不住!”孔承刀說完,轉過身幾個快步踩着屋檐上的瓦片就要離開。
“俠士留步!”周尋雁匆匆趕來,大喊道。
孔承刀因這一聲俠士,怔在原地。已經許久未有人這麼叫他了,自從十七年前流離失所,不再是孔家郎君,便再未聽聞過。
周尋雁向前兩步,急喘着問道:“孔先生,可有難言之隱?不若說出,一同解決!”
“尋雁見先生武功了得,氣度不凡,猜想先生應是俠義劍客,現蒙良行騙,是否遇到了什麼困難?”
孔承刀心中觸動,看向屋檐下這位身份尊貴的周家女郎,嘆氣道:“女郎,鄙人實在愧受你一聲俠士!”
周尋雁見他留步,繼續道:“先生,我們周家並非不通情達理之人。可否詳說?”
這話一說,那幾個家奴忙你看我我看你,底氣不足地收了棍棒。
周崢疑惑,上來拉住周尋雁:“妹妹,你要做甚?”
周尋雁看向兄長,悄聲回了一句:“留人有用。”
廂房中,孔承刀向周家兄妹陳述
他出自武術士家,年輕時便習得一身好武藝。不想十七年前胡晉之戰不可開交,家道中落,一家因戰亂走散,家鄉也變成胡地。
孔承刀流浪路上收養了不少孤兒,靠耍雜技爲生。眼見收留的孤兒越來越多,單靠耍槍舞劍賺來的微薄銀兩已然難養活一大家子人。又恰巧聽說周府正在尋占夢師,換了身外衫、去街尾劉半仙那借了龜甲,這便豬油蒙了心來行騙。
周尋雁認真聽完,“先生有徒兒幾人?”
“一十有二。”
“先生至善。”周尋雁道。年過半百,卻獨自養活十二名孤兒,實在令人敬佩。
她解下週崢腰間的錢袋,沒理會兄長的不解,徑直走到孔承刀面前:“這袋銀兩你拿回去給徒兒們買些喫食,先不要拒絕我,尋雁是有所請求。”
孔承刀目光微愣,到底還是收下了,家中還有徒兒等着,他不能不收。他回道:“女郎有何請求?我孔某定盡力而爲。”
“此後你與十二名弟子要保我周家兒女平安。”
孔承刀面露猶豫,他不想讓徒兒牽扯到世家權謀中,更不想讓他們成爲殺人利器。
周崢聞言不自覺看向幼妹,心中很是不解。周尋雁給孔承刀斟了一杯茶,勸他飲下。
又緩緩道:“孔先生,尋雁雖年紀尚小,卻懂德善,不會讓先生去害無辜之人,可若有人害我,還請先生護我。尋雁曾在《邀俠》通過文字,窺探孔門榮光,便覺敬佩也心中惋惜。如今世道不太平,先生是甘願委身街巷陋室永無出頭之日,還是擇良木而棲尋機會重振孔門輝煌?”
孔承刀回問:“良木?女郎怎知道周家對於鄙人來說是良木?”他嘆了一口氣。
周尋雁微微一笑,“尋雁敢說,若是先生投靠其他世家,只會成爲殺人刀刃。但,君子不向弱者拔劍,只揮向敵人。孔先生爲俠,不願揮刀向弱者,而周家只求明哲保身,不求成亂世梟雄。既不棄俠之風骨,又能渡過現下難關,假以時日,爲何不可拂亮師門?”
孔承刀鼻頭一酸,垂頭嘆道:“我已是知命之年,女郎所說,有生之年恐怕……”
周尋雁從他身邊經過,倚靠在門檻,望着院落的樹輕聲道:“落葉並不是最終的歸宿,腐葉化肥,春生新芽。”
她回身,面上是和煦的笑,聲音卻堅定:“孔先生現下不是用落葉之身哺育新芽嗎?”
孔承刀想到那間簡陋小院裏不諳世事的徒兒們,想到他們朝氣蓬勃的面容,霎時落下淚來。他突然理解了父親生前說的錚言
薪火相承,俠在義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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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家後門被兩個家奴打開,他們手裏架着一個人,動作粗魯地把人從後門丟出去。
家奴呸了一聲,“你這死騙子竟然敢來騙我們周家,活膩歪了是不是?要不是我們女郎心善放了你,你現在就該在牢裏!”
孔承刀從地上爬起來,諂笑道:“小的錯了,不敢了。”
家奴:“哼,還不快走!”
孔承刀聞言一瘸一拐地在走在巷子間,夜風穿堂而過,有些許寒冷。他走着,注意到一旁乾草堆上臥着一個人,那人見他過去,坐了起來。
“大哥剛從周家出來啊?”
孔承刀眼皮子一跳,沉住氣,用周尋雁教他的話,吊死嗓子裝作在發泄心中怨恨:“別說了,我是光有膽子沒有聰明的勁,知道周家在找占夢師,我就去街尾劉半仙那兒弄了一個龜甲,可哪知道,這龜甲是個低劣仿冒品,被周家人認出了!我明天就去找劉半仙討要說法去!”
他說着把龜甲從包裏抖摟出來,扔在地上,“這龜甲給你了,看了就氣。”等他轉身,氣性消散,又嘀咕了一句:“我幹嘛跟一乞丐說這些,也是氣糊塗了。”
孔承刀背起縮了不少的包袱,又一瘸一拐地走着,離開了巷子。他垂頭,眼中閃過一絲亮光。
這周家女郎尚是幼童,卻有預知、洞察人心的能力,實在是令人歎服。
巷中的乞丐見孔承刀離開,從乾草堆上站起來,跳上一處矮牆,一個翻身,消失無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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