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章 念親
何德先走一步,何湛就得代替他哥哥留到宴席最後。觥籌交錯,絲竹亂耳,何湛握着酒杯看何德離去的背影,眸色沉沉如夜。他開始放肆地飲起酒來,來者不拒,自己一杯接一杯地喝,像是拼命灌自己酒似的。
寧祈走過來與他拼酒,這次何湛竟也未拒絕,笑着跟他碰杯,醉醺醺地說:“鳳鳴王,你可要招架住了。”
事實是寧祈招架住了,何湛自己沒能招架住。他先前已經喝大了,跟寧祈喝又不要命地灌,酒不過七巡便醉得一塌糊塗,不省人事。
何湛抱着酒壺不撒手,歪歪斜斜地倚到寧祈身上,額頭在寧祈胸前蹭了又蹭,仔細聞了聞,含混不清道:“哎,你好香哎,你個大老爺們兒還擦粉?”
寧祈擰着眉頭,全身一陣發麻,狠狠將何湛推開,低聲怒道:“你發什麼酒瘋!”他這一推不要緊,何湛失去重心,整個人都跌到了地上。在場的賓客面面相覷,略有些尷尬地看着躺在地上的何湛,想笑又笑不出來。
寧右跑過來拍了拍何湛的臉,急切道:“三叔!?你沒事吧?醒醒,三叔!”
寧祈有些無奈,只能再將何湛從地上扶起來。此時寧平王過來查看情況,問:“這是怎麼了?”
“喝多了。”寧祈皺眉說,“本王將他送回府,王爺好好招待你的客人吧。”
“那就勞煩鳳鳴王了。”
寧祈派了幾個小廝來揹着何湛。路上何湛還咕咕嚕嚕說些胡話,幾人折騰許久纔將何湛搬到馬車上。車廂內充斥着酒臭味,寧祈嫌棄地看着歪倒在一旁的何湛,挑開車簾驅了驅車內的酒氣。
何湛嘿嘿笑着,閉着眼胡亂舞着手臂,招呼道:“喝!喝喝喝,都喝!”
寧祈斥道:“你要不行就早說,逞什麼強?”
“我哪逞強了?”何湛竟醉呼呼地答上話了,“我沒醉!我認得你,你是寧祈!”說着又不着調地唱了一句:“鳳凰鳴矣,於彼高崗。”
何湛唱完就開始哭,一把鼻涕一把淚就往寧祈身上抹:“你怎麼就殺了我呢?就差一天,我就功德圓滿,我就能昇天了,你說你怎麼就把我殺了?”
寧祈皺眉:“你說什麼胡話!?”
“你還讓我再看一遍我們何家...我們何家...嘔——”何湛胃裏翻江倒海,喉嚨泛出酸水,一下全吐在寧祈的身上。
“滾!”寧祈將何湛猛地推開,玉色的小袍上全是嘔吐物。何湛倒在地上還在吐,一些污穢都髒了他自己的袍子。
寧祈深深鎖眉,將自己髒掉的外袍迅速脫下,而後扔到馬車一角。寧祈看着醉得不省人事的何湛,氣得牙根癢癢——真想揍他。他不耐煩地將何湛從地上拉起來,而後解開他的玉帶,將他的外袍褪下,口中還罵着:“你給我等着,本王不會就這樣放過你的。”
何湛晃晃悠悠地往寧祈身上靠,開始瘋瘋癲癲地笑:“你我鬥了那麼久,你要放過我,我還不習慣呢。”
“你...”寧祈沒想到何湛會說出這樣的話來。寧祈的視線又移到何湛半敞的領口處,眼神如天上的冷星般閃爍不定。
何湛倚在寧祈的懷中,嘴裏不停地在冒胡話,寧祈只聽清了一個詞,便是“主公”二字。何湛向來沉溺於花街柳巷當中,於朝廷沾不上半點關係,寧祈不知到底是哪位“主公”竟會讓何湛喝醉了酒都念着。
車伕扯着馬繮長吁一聲,待馬車穩穩停下後,纔對寧祈說:“王爺,忠國公府府到了。”青雉將馬車停在何府門口,去敲了他家的門。
寧祈將何湛扔給何府的下人,冷聲道:“他醉了,等他醒後告訴他,他欠本王一個人情。”
下人看着寧祈的冰塊臉,嚇得連忙點頭應承下來。
翌日清晨,何湛才從昏天黑地的暈眩中醒來,他頓覺頭重腳輕,口中乾澀得厲害。拖着身子喝了幾口水,何湛才舒緩過來。他搖了搖頭讓自己清醒清醒。
何湛打開門,在外頭守夜的小廝一頭就栽在他的腳下。何湛皺了皺眉,吩咐他下去睡。小廝只因要替鳳鳴王傳話,所以才熬到現在,見何湛已醒,故將昨夜寧祈將何湛送回一事悉數告之,也將寧祈留下的話一字不差地轉達給何湛。
何湛聽後覺得一頭霧水,不明白寧祈心中在打什麼壞主意。寧祈跟他不對盤,按說最愛看他出醜,沒理由會親自將他送回府。這麼想着,清晨的風捲着涼意將他吹了個透徹,何湛才覺自己的外袍不知何時褪下了,此刻冷得他瑟瑟發抖。
何湛擺擺手,索性不再揣摩寧祈的心思:“知道了,你先退下罷。”
近來正逢入秋之時,他要萬分注意着身子纔行,可不能再莫名其妙傷了風寒一病不起。到時候寧晉再巴巴跑到清風山上給他求藥,指不定又要出什麼幺蛾子。
瓊花閣內。
寧華瓊手執蒲扇,躺在軟榻上閉目養神。何湛清晨來請安後就在此處留着了,現在如同狗腿子一樣在寧華瓊身邊伺候着,端茶倒水,捏肩捶背,樣樣做的得心應手。寧華瓊雖然嘴脣子如刀一樣颳得何湛臉皮疼,但她打心裏還是喜歡何湛的,自家兒子如此孝順,心裏別提多舒坦。
寧華瓊舒舒服服地挪了挪身子,找了個更舒適的地方,笑道:“湛兒何時變得如此孝順了?也不去章華臺尋你的鶯鶯燕燕,倒是一直圍着我這把老骨頭轉,不悶啊?”
何湛給她捶着腿,說:“那些個庸脂俗粉哪裏有娘您這等姿色啊?在您身邊跟久了,誰都瞧不上眼,兒子就只能在圍着您了。”
寧華瓊不輕不重地打在何湛的頭上,佯怒道:“潑猴子都會跟你老孃調笑了,沒大沒小的!說吧,欠了誰的錢,還是打了哪家的公子,還是又想把那些青樓女子往家裏帶?”
何湛往前定會再油嘴滑舌一番,此刻他卻低着頭,讓寧華瓊看不見神情。許久,她才聽見何湛回道:“往前是兒子不孝順,讓娘費心了。”
寧華瓊挑了挑鳳眉,道:“怎麼,三爺這是浪子回頭金不換了?”
何湛伏在寧華瓊的膝上,沉聲說:“兒子會好好陪在你身邊,孃親莫要擔心受怕,萬事皆有兒子扛着。”
寧華瓊見何湛說這些話是認真,自也不再打趣他,擡手撫了撫他的頭,順着毛說:“還輪不到你。天塌下來有你爹扛着,你爹扛不住,你老孃我能扛住,再不行還有你大哥。你年紀也不小了,別總想些有的沒的,把心思多用在課業上,免得我以後老了還要操心你的前程。”
何湛點點頭:“兒子謹遵教誨。”
“得了,你下去吧,你在瓊花閣呆着,總能惹得我眼淚珠子往下掉。”寧華瓊推開何湛,對小桃紅使了使顏色,讓小桃紅送何湛出去。小桃紅細柔柔着聲音說:“三少爺,夫人夜裏睡不好,午時總要多睡一會兒,您看...”
“好。”何湛不停留,對寧華瓊行了個安,就由小桃紅擁着出去了。
黃鸝鳥兒飛上枝頭,在濃密的葉子當中婉轉而歌。夏末的樹木顯得尤爲蒼重凝翠,但只要下一陣秋雨,不出幾日便會全黃凋零。小桃紅給何湛披了件雲水緞的披風,說:“這些天冷了,三少爺要多注意身體。您是回南閣子歇着還是要出府?”
何湛攏了攏肩上的披風,眼睛忍不住地往樹葉上打量,許久才說:“老孃不是說要我用功讀書麼,我去書房瞧會兒書去。”
小桃紅笑得眉目彎彎,甜聲道:“三少爺肯聽夫人的話,夫人知道了一定特別開心。三少爺從百日宴回來之後很是不一樣的,莫不是看見寧平王的小世子,終於也明白夫人的苦心了?若是三少爺早日成家立業,一定會明白的。”
“成你媽個頭,立你媽個頭。”何湛伸手彈在小桃紅的額頭上,惹得小桃紅痛呼一聲。小桃紅明明是在韶華年紀,怎麼老想着這些七大姑八大婆想的事?
小桃紅淚眼汪汪地癟嘴道:“三少爺,您又罵人了。”
何湛擺擺手,沿着亭廊往書房方向去,對小桃紅說:“去伺候我娘吧,別再跟着我了,嘰嘰喳喳嘰嘰喳喳的比大姨媽都煩。”
小桃紅衝何湛後背做了做鬼臉,又怕被發現,轉身一溜煙跑到閣子裏去了。
何湛一連幾天都窩在書房裏專心念書。寧華瓊見何湛真得在用功,心中不免寬慰幾分,吩咐小桃紅多燉了幾道補品給他,何湛也如數喝下。
剛開始的那幾世,何湛讀書讀得直髮困,何湛總覺得自己不是讀書的料子,可後來遇事遇人多了,若是肚子裏沒點墨水,總能讓人堵得說不出話來,那滋味很不好受,故而之後何湛頭懸梁錐刺股也要啃點。久而久之便也看下去了,看下去才覺這其中大有意味。
書中的一些東西或許窮盡一生都不一定能明白。
就像“書中自有顏如玉”一句,何湛就不大明白。他看了那麼多世,也沒看出個大美女來。
等到日光斜入書窗,將窗櫺上的雕花全都映射到地上時,外頭的下人才拿捏着聲音傳報了一句:“三少爺,清平王府指派了個下人來府上服侍您。小鬼頭犟得很,硬說要親自見您,已經在外頭等了好幾個時辰了。”
“下人?什麼下人?”他哪裏用得着要清平王府來指派下人?
沒聽那廝回答,反而聽見他惡狠狠地問了句:“喂,你叫什麼名字!”
“寧晉,我叫寧晉,三叔他...”
“什麼三叔!你個外人來這裏,得好好拜一聲‘三爺’,沒事套什麼近乎?”
何湛一聽,右眼皮突地一跳,手心裏暗暗捏了把汗。何湛覺得自己的腦袋已經別在褲腰帶上隨風晃盪着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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