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3章 酒香
雍州城奼紫千紅,正拂小春風。雍州城後接“小天京”天濟府城,前過玉屏關,沿關外長路直通西北,南來北往東去西回者皆會經過此地,加之有小天京依靠,故比他處繁榮昌盛,四衢八街車水馬龍,絡繹不絕。
小三絃泠泠一挑,從酒樓裏飄出的小調唱着《西閣》。酒樓里人聲鼎沸,竟也壓不下鶯鶯的唱調,反而襯得愈發軟儂。酒樓東邊打開八個小方桌,上頭坐幾個閒人。其中一人面帶紅光,笑着嘆:“哎,你們聽說了沒有?仲春里科舉,京都出了個人中龍,一舉成名!各家打聽此人來歷,這一打聽不要緊,好傢伙,原是遺落在民間的龍珠子。”
另一人問:“你這是咋個意思?”
“自打靖國開設武舉以來,朝中文武官暗地裏都較着勁兒呢。每當仲春科舉之時,雙方考官都比着,看誰能攬住好苗子。不想今年出了個狀元,一舉拿下文武雙冠,名震京城,連皇上都親自下旨召此人入殿面聖。皇上問他是何許人,你猜怎麼着?這人本就冠着皇姓——是寧平王爺的兒子。”
那人再嘆:“乖乖,那這個不得先封個小侯爺?”
“封個屁!要說這也是條小龍呢,曉得在天子腳下龍盤虎臥的道理,他主動請離京都,到別處任職了。據說是封了地,具體到哪兒還不知道,估計是怕任職路上被人刺殺,所以纔沒泄出一點風聲。”
“可這爲啥子?京城那麼個好地方,還有不留京的道理?”
“哎,你想想,現如今寧平王兩個兒子都在朝中任要職,平王手頭還握着兵權,清平王府在朝中的勢力是盤根錯節,猶如風雨都撼不動的大樹。這要再來個侯爺,皇上肯定食不下咽,夜不能眠,生怕屁股底下的龍位坐不穩。這以後啊,可還不一定怎麼着呢!這條小蛟龍文武雙全,厲害是厲害,可也架不住朝堂上的那口大深淵。離京絕對算得上是明智之舉。”
這頭正感嘆着,從酒樓外頭進來兩個官兵模樣的人。在前的人膀大腰圓,面目方正,肩背銀槍,走路都帶着凌厲的風;後頭跟進的人稍顯瘦弱些,卻長得相貌堂堂,一派的儒雅風流,兵袍將此人身材襯得十分頎長出挑。
挑算珠的掌櫃擡眼一看,連忙拱手笑迎道:“呦,楊爺,您來了!今兒又要拿酒了?”
來者正是楊坤和何湛。楊坤從懷中掏出兩錠白花花的銀子,往櫃前一扣,說:“今兒運一車回去。”
“呀,怎的?韓將軍這是要犒勞軍中的弟兄了?”掌櫃的雖這樣問着,卻將銀子穩穩地收下,眉開眼笑地說,“平日裏可不見您們能這樣喝酒的。”
“軍中要比試,拿這個作賞。”
何湛補了句:“再給我裝半斤海棠酥。”楊坤笑他像個小孩子一樣好喫甜食,掌櫃聽後笑說:“兩位爺好得跟穿一條褲子似的,這打仗的生死情義真是不一般吶。”
楊坤和掌櫃的說着話。何湛笑吟吟地半倚在櫃前,聽着臺子上三絃琴挑得小軟調,有一搭沒一搭地敲櫃面和着音節。楊坤瞧見,問道:“聽一曲兒再回去?反正時辰還早。”
何湛擺手,一手作勢扶着腰:“別。上次打得那幾棍,現在還疼着呢。”
楊坤哈哈大笑着拍了拍何湛的肩膀:“韓將軍就是那個脾氣,晚一刻也不行。回頭我再給你搽點藥酒好了。”
掌櫃的備好一車酒,請兩人從後院推走。兩人也不多耽擱,將一車酒推回營地。
春朝後,鎮守玉屏關的韓將軍韓廣義需向朝中推選人才,晉升一波軍士,加之近幾年小戰不斷,雖不成什麼大問題,但總歸累人,軍中上下多有疲態。韓廣義下令舉辦一場比試,奪魁者便有機會成爲韓廣義推選之人,比試會後舉行慶會,軍中上下可飲酒作歡。
恩,負責運酒的就是他們兩人。實際上,上頭人只吩咐何湛來,楊坤怕他一人推不動,所以纔會常來幫忙。
自他們來玉屏關投軍起,已經快七年了。楊坤功夫好,俠肝義膽,在軍中混出一片天地,又因履立戰功,逐年升至七品翊麾校尉。
反觀何湛,平日裏吊兒郎當的不上進,衝鋒的時候他躲在楊坤身後,撤退時又是第一個的,耗了這麼多年還是個九品的忠翊郎,平日裏被人呼來喚去的,總幹些體力活。楊坤氣得不行,生怕何湛在他看不見的時候受委屈。
楊坤覺得何湛只是來錯了地方,纔會如此窩囊,他要是當個文官,肯定能成一番大事業。
酒車挺沉,推起來很費力。楊坤愈加苦惱,這要是讓裴之一人來,回去不一定會累成什麼樣。楊坤憤然道:“這都是什麼事!怎麼全都讓你做了?怎麼不去差遣那些剛徵進來的新兵去!擺明着欺負人啊!”
何湛喫力推着,笑嘆着:“新來的怎麼行?這要把酒栽到路上,軍中上下可就喝不到一口了。”
楊坤說:“你就是太好說話,你不去他們還能拿你怎麼着?本來也輪不到你頭上。大不了鬧到韓將軍那裏去,讓他給評評理!”
何湛也不想幹這些苦力活,只是軍中太悶,這種往外跑的活兒,他巴不得全給他,只要能每月出來聽個小曲兒,他就知足了。
不過這的確是有點累人,前幾年他就想避着風頭,不敢露芒。現在算算,寧晉也應該能成事了,看來是時候往上爬一爬纔行。總不能太狼狽得見着寧晉,不然怎麼讓主公看中,留在麾下呢?
何湛正想着寧晉,楊坤卻停了下來,停下的地方正是驛館門口。楊坤說:“還不給你侄兒寄封信麼?”
“不了。”何湛沒有要逗留的意思,楊坤也只能跟上。
楊坤喘着氣,苦笑道:“你這也挺有意思的。我知道你給他寫家書了,封在匣子裏的那一沓,怎麼就不寄呢?”
何湛倒想着跟寧晉套近乎,可當年走得太利落,把寧晉一個人丟在道觀中。
之前何湛好不容易能將寧晉送到帝位,這條成功之路,也是他第一次摸索出來,只是沒想到最後會功虧一簣。爲了讓寧晉按照上一世的發展去活,他不得不將其留在道觀內。
想來上輩子,寧晉能那麼恨他,估計也是記着這樁棄別之仇。如今再重來一次,他就盼望着寧晉趕緊忘掉忘掉!恩怨情仇一併忘得乾乾淨淨!千萬不要記着這茬!
楊坤讓他再寄信?這不是趕着惹寧晉不快麼?何湛可不想找死。
忽地,何湛緩緩皺起眉頭,將手下的車放下,楊坤正疑惑着,只見何湛摸向一根捆酒的長繩,那繩子繞了木車一圈,捆得很結實。何湛順着繩索,一路摸到車下,他抱胸蹲在那裏,笑得燦燦:“小東西,出來!”
楊坤撓了撓腦袋,蹲下一看卻見個半大的人正被牢牢捆在繩索上,少年哼哧哼哧地顯然累得不輕。大變活人啊!?楊坤揚眉:“這是咋回事兒?咋還有個小孩子了?”
少年見露了餡兒,這下是躲不過了,從袖中掏出個彎月形的小胡刀,將繩子割斷,整個人從車下掉到地上。喜得楊坤大笑,說:“哈哈——你是誰家的小孩兒?藏車上幹什麼?”
何湛哼了幾口氣:“我就說這酒車沉得不像話,果然藏了個小東西!”
“我不是小東西!”少年高高揚起頭,“你們記住了,小爺姓韓,叫韓陽!是韓廣義韓將軍的兒子!你們識相的,就趕緊把我送到軍營裏去,不然我就讓我爹罰你。”
楊坤伸手就揪住那少年的耳朵:“小孩兒年紀不大,架子倒大得很。趕緊回家去!軍營不是你玩得地方,還敢冒充是韓將軍的兒子?!”
韓陽被揪得哇哇直叫,哭叫着恐嚇道:“你敢對我無禮,我要讓我爹打你!打你軍棍!我真是韓大將軍的兒子!我真是!”
何湛扯開楊坤,上下打量着韓陽,努力回憶了一番,怎麼都沒想到前世還有這麼一個小傢伙兒出現過。韓廣義的確是有個兒子的,同他的妻子一同住在京都。何湛問:“你說你是韓將軍的兒子,那你是從哪裏來的?”
“京城!我從京城來!”韓陽趾高氣昂,像是做了一件好了不起的事。但對於一個孩子來說,能從京城一路來到雍州城,的確很了不起。楊坤笑道:“說話好大的口氣。你一個人,能從京城來到這裏?”
“我跟着西下的商隊來的,我一定要見到我爹。你不讓我見,我就不回去,我就...我就餓死在這兒!反正我身上也沒錢了。”說着他話尾聲漸弱,看他滿身污泥,一副風塵僕僕的樣子。
何湛耐心問了問他的情況。
聽他說是韓將軍的夫人患了重病,日日都思念着韓將軍,家書是一封一封地寄,卻也不見韓廣義回來,韓陽偷偷拿了錢西下來尋韓廣義,希望他能回家。
兒子對父親的思念,一點都不少於妻子對丈夫的思念,他這麼小的孩子吃了不少苦,千山萬水才走到今日,不料玉屏關封鎖營地,根本不讓他進,好在酒樓掌櫃的給他指了這條路,讓他偷摸混進去。
何湛低眉想了想。近些年靖國與阿托勒部頻繁交戰,玉屏關不可能沒有韓廣義,他怎能回京去?
何湛從袖中掏出點碎銀來,又將剛剛買來的海棠酥給了韓陽,說:“雍州城南有一批迴京的商隊,他們管事的與我有幾分交情,可以帶你回京。”
韓陽一聽,這人還是要遣他回去,當即就坐在地上嚎啕大哭,哭得楊坤心都軟了半截,他說:“既然是韓將軍的兒子,就把他帶回去吧,讓韓將軍看着辦。”
韓陽一聽還有個人幫他,哭得愈發厲害,嘶聲裂肺,大聲哭喊着:“我娘要死了,我要見爹!我要見我爹!”
不是何湛不帶他。前世阿托勒部曾奇襲軍營,燒了大半個營地,若不是韓家軍提前做好巡防,軍中上下死傷肯定會更加慘重。
這一世時間線有些混亂,阿托勒部的兵會何時來,何湛自己也拿捏不準,此時帶韓陽入營,無疑是送他去刀山火海。韓陽一個小孩子,又沒有防身之力,萬一有了三長兩短,於韓廣義而言定是重創。那韓廣義該如何應對以後諸多的戰事?此時將韓陽送回京纔是最好的選擇。
何湛反對:“不行,還是將他送回去。軍營太危險了。”
楊坤將他從地上抱起來,皺着眉頭說:“軍營裏的兵大都是韓家軍,能有什麼危險?他都來到雍州城了,這樣送他回去實在不妥。你放心,出了事我擔着還不行?走吧。”
何湛正欲再勸:“褚恭...”
“放心,要是將軍責怪,我擔着。跟你沒關係。”楊坤將韓陽抱到酒車上,對他說,“想見你爹,可不許哭了啊,哭得我頭都疼了。”
韓陽止了哭聲,鼻涕並着淚流了滿臉,聽到楊坤願意帶他去軍營,臉上全是笑。
他對何湛撇撇嘴,表示對他很不滿。他懷中的海棠酥飄出甜甜的香味,韓陽本就餓極,一聞見肚子就咕咕直叫。韓陽泄了氣,衝何湛示弱:“我餓——”
何湛看見他,又想起寧晉小時候的模樣,無奈地笑了聲:“喫吧喫吧。”
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