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19章 高崗
寧祈端坐在書案前,仔仔細細地仿着顏行知的字,他年紀尚幼,握筆握久了手還會發抖,累的,卻也不敢停。
一根袖箭猛地射入他的手邊,將他練字用的宣紙釘在桌子上。
從窗口先是探出何湛的頭來,繼而是寧左寧右兩個小娃娃雕琢一樣的臉,三個人頭擠在一起,活像個小糖葫蘆。
寧祈裝作沒看見,將袖箭拔下來扔到一側的竹簍裏,落在一團一團的廢紙上。
何湛說:“走,跟我去學射箭去,爲師今天教教你。”
寧祈一筆一筆地寫着個“籠”字,何湛見他不爲所動,攀着窗戶爬進來,寧左寧右還不夠高,叫何湛拉了一把才跳進來。
門是上了鎖的,從外面鎖上的。太傅對寧祈似乎尤爲嚴厲,不許他同其他的孩子一起玩,只許他做功課,做完之後才讓他到外面看一看。
寧左寧右跑過來拉寧祈的袖子,喊着:“小皇叔!小皇叔!跟我們一起去吧!”
寧祈煩躁地將他們推開,冷着臉說:“本王不去,不要來煩我。”
寧左寧右都有些懨懨的,退到何湛身邊,何湛湊過頭來,看他寫得字,黑溜溜的眼睛很亮:“你都開始寫這麼難寫的字啦?”
寧祈“啪”地一下扣上字,說:“滾。”
寧祈能聞見何湛身上的藥味,心裏莫名的煩躁,短命鬼就在家裏待着不好嗎?爲什麼整天都要出來玩!寧祈又再重複了一遍:“別來煩我。”
何湛嘻嘻一笑:“這樣,我們比一比,叫他們兩個作證,瞧誰將這個字寫得好看。若是我贏了,你就跟我們一道去玩。”
寧祈纔不信何湛比他寫得好。太傅對寧祈雖然嚴厲,但寧祈做得好的話,他還是會有誇獎的。太傅將寧祈的字掛在鼎資堂中,叫人效仿學習,一旁還掛着何湛的字,卻是叫人引以爲戒的。
何湛寫得字實在爛,爛得沒邊兒。
寧祈哼聲說:“比就比。”
寧祈寫好了,擡頭看何湛描描畫畫的,一副自信滿滿的樣子,似乎他肯定是要贏了的。寧祈的字和何湛的字擺在一起,依舊是前者叫人效仿、後者叫人爲戒的典範。
何湛招寧左寧右過來,說:“來來來,你們看看,這兩個字哪個兒好看?”
寧左寧右齊刷刷地指向何湛的爛字,寧祈瞪了瞪眼。
何湛哈哈一笑,摟上寧祈的肩膀,指着自己的字得意道:“看到了嗎?寧祈,願賭服輸啊!”
“你這是耍賴!”寧祈將何湛狠狠推開,氣得寧祈火冒三丈,“卑鄙!”
“行了,別生氣了,走唄,咱們去玩去!”何湛指了指窗戶,“翻出去,沒有人會知道的。”
“我不去!”
何湛對着寧左寧右一使眼色,寧左寧右擁上來,繼續使用磨人*:“小皇叔,去吧去吧去吧!我們玩一會兒就回來。”
也不等寧祈反應,幾個人連推帶拉將寧祈推到窗口出,何湛翻牆越戶的事似乎沒少幹,手一撐就從窗戶中跳出去了,寧祈有些不情願,寧左寧右一人抱一個腿,怎麼着也要把他抱出去似的,何湛出去也不閒着,彎着腰讓寧祈扶着他從窗戶裏出來。
寧祈癟了癟嘴,氣息一沉就從窗戶中跳出來,好似飛出來一般。何湛見他跳到自己前面去,驚了驚眼睛,寧左寧右舉着手在後頭喊:“三叔,三叔,還有我們呢!”
何湛和寧祈一人拉一個,將他們從屋裏拉出來,何湛環顧四周見無人,帶着寧左寧右撒腿就跑。寧祈見他們跑,自己也跟上去,等到確定安全之後,寧祈茫然地看向周圍,無力地垂下頭。
怎麼就跟他們跑出來了呢?
叫太傅看見,定少不了一頓罰。
何湛似乎能看懂他的擔憂似的,無意地寬慰了句:“出都出來了,要不咱們去逛逛集市去。今兒二十二,東市開了,可熱鬧着呢!”
寧左寧右瘋狂點頭,表示同意,然後三人齊刷刷地看向寧祈。寧祈叫他們看了半晌,才哼哼唧唧地說:“隨便。”
何湛又問:“你帶錢了沒?我只帶了兩吊子錢,可沒有你份兒。”
寧左寧右往何湛那邊兒紮了扎,半抱住何湛的腰,問:“有我的嗎?”
寧左:“我想要上次那個的小劍!”
何湛點點頭:“買!”
寧右怯怯地說:“...我想喫糯糕團。”
何湛使勁兒點點頭:“買!”
寧左舉手:“我也要喫,我也要喫!”
何湛掂量掂量自己的一吊錢,似乎買了之後就不夠自己買那個小扳指了,不過他看了看寧左寧右,他咬了咬牙,說:“也給你買!”
然後三個人再度齊刷刷地看向寧祈,寧祈:“...本王什麼都不想要。”
四個人跑到東市去,何湛不用買自己的小扳指,預算多出來很多,給寧祈也帶了個粘糕,卻還要裝作“我不想買給你,可我是大爺,我得有氣度”的樣子塞給寧祈一塊。
寧左寧右跟何湛一起坐在小臺階上,各自捧着一團糯糕團,像是捧着軟綿綿的雲朵,張口就是狼吞虎嚥得喫。清平王府喫得上山珍海味,卻很少能喫得上這種小東西,又粘又甜,跟對小孩子胃口。
寧祈是說什麼都不肯坐下,何湛用袖子給他擦了擦地,請寧祈坐到他旁邊來,寧祈才勉強坐下。
咬了一口糯糕團。寧左寧右歪過臉來,像是求認同一樣瞪大眼問:“好喫吧?好喫吧!”
...好喫。
寧祈淡着一雙眼,波瀾不驚地回答道:“...本王以前喫過,味道一般。”
寧左寧右很失落,轉過頭去繼續啃着糯糕團,似乎在驗證着寧祈的話,可是他們覺得的確是太好喫啦,爲什麼寧祈要說一般般呢?
四個人喫飽之後纔去集市裏逛,等給寧左買了他的小劍,何湛帶他們去到一個古玩小攤上,寧左寧右看見新奇的東西就走不動路,攤主見幾位小公子衣着華貴,看上去很好騙的樣子,任了他們在這裏玩。
何湛叫攤主拿了小扳指給他看,攤主將這孩子打量一番,還以爲他是個識貨的,這麼些東西里,這個小扳指還是值點錢的。可他坐在小板凳上將小扳指看了一遍又一遍,似乎沒有要買的意思,攤主有些着急:“小公子,你買不買啊?只要二兩,這個只要二兩!”
不值那麼多,頂多值一兩。可何湛現在連一兩都拿不出了。
何湛將扳指放下,卻還撐着麪皮說:“黑心的,一兩的貨卻要拿來騙我們小孩子,我纔不買呢!我們走!”
攤主瞪圓了眼:“哎——你這個小鬼!行行行!一兩,一兩賣給你!別走啊!”
何湛哪兒會停,拉着寧左寧右就鑽人羣中去了。
寧祈在後頭跟着,長嘆了口氣。沒錢就說沒錢,卻還是要在嘴皮子上勝別人一籌。何湛怎麼就是個這樣的人?
攤主唉聲嘆氣的,寧祈蹲下將小扳指撿到手中,說:“本...我要了。”
“一兩!”攤主說,“一兩您帶走。”
“我沒錢。”
“你...你沒錢?你沒錢你來買什麼東西?走走走!”
“我給你這個。”寧祈將腰間的玉玦解下來,“跟你換,行不行?”
這是他上次射箭時得聖上褒獎,聖上賞給他的。玉滿者爲環,缺者爲玦,聖上要他再接再厲,不可滿於現狀。教他射箭的師傅以爲聖上還對寧祈不太滿意,故督促他射了一天的靶子,寧祈握弓的手被磨出血來,拉弦的手指痛到麻木,到最後竟是連筷子都拿不起來。
他甚少有怨言,或者他不允許自己抱怨這樣的苦。那是弱者纔會做的事。
“......”攤主瞪圓了眼。
“不行?”
“行!行行行!給你!”攤主接過玉玦揣懷裏,生怕寧祈反悔。
寧祈將小扳指握在手裏,加快了腳步往前頭去找何湛他們三個。走了很久,他都未曾尋見何湛,他有些着急,腳步走得更急。
“別走了!”
何湛大喊了一聲,聲音卻是從後面傳來的。他氣喘吁吁地跟上來,扶着膝蓋喘氣,嘴脣有些發白。寧左寧右顛顛地跟在後頭都沒何湛這樣累。
何湛說:“你...你跑哪兒去了?你就不能好好跟着我啊!我還以爲你走丟了!”
寧祈抿了抿脣,沒有說話。
何湛拉住寧祈的臂彎,說:“走吧,前頭有人唱戲,我們去聽一聽。”何湛舉起一根糖畫,說:“喏,給你的黃鼠狼。”
寧祈看着栩栩如生的糖畫,這個糖做得小黃鼠狼端端可愛,竟沒有一點奸詐狡猾的醜樣兒。
何湛見寧祈專注地盯着,卻還笑着,專挑他的怒火:“怎麼樣,比你可愛多了吧?”
寧祈無意識地點了點頭,何湛哈哈大笑着:“挺有自知之明的。可以的,小王爺。哈哈哈——”
寧祈差點用黃鼠狼糊他一臉。
等到暮色四合的時候,東市閉市,何湛才帶着他們三個回去。寧左跑得累了,非要何湛背,何湛揹着他一路到鳳鳴王府,寧右的精神頭還好,扯着何湛的衣角陪他一直走。
寧祈回府,原定在下午來檢查寧祈功課的太傅坐在正廳裏等了大半天,見寧祈和何湛他們混跡在一起,臉登時就黑下來。寧祈是他認定的門生,何湛和寧左寧右不是,他若發罪,當然只能衝着寧祈。
他一拍桌子,怒着斥責寧祈:“你啊你!玩物喪志,連功課都不好好做了!”
何湛挺奇怪的,他覺得太傅應該先發罪他,爲何偏偏對寧祈發火?何湛說:“是我將他擡出去的,太傅要責罰,就責罰我吧!”
“你!”太傅瞪眼,“何湛啊何湛!鼎資堂中最屬你不上勁,若不是念在你是忠國公的兒子,聖上怎會讓你進鼎資堂的門?!如今你還要將老夫的門生帶壞不成?”
“什麼帶壞不帶壞的!出去玩玩怎麼了!他每天都練字練字,你要是教得好,三天的東西他一天就能學會,你偏偏要他拿五天來學,寧祈不是壞的,你纔是壞的!壞東西!”
“你!”
太傅四周尋東西,戒尺這裏沒有,瓶子裏插着撣灰的雞毛撣子,太傅拿起來就要打何湛:“你個混賬東西!出言不遜,就該叫人好好教教你!”
“師父。”寧祈攔住太傅的手,跪了下來,“弟子知錯了,此事與他人無關,請師父責罰。”
何湛也不跑了,理直氣壯地站回去:“行啊,你打吧。你打了我,就別再打寧祈了,是我騙他出去的。”
太傅哪兒還管寧祈的事,衝着何湛的背就抽了兩下子,疼得他縮了縮身子,卻還不見他跑。寧左寧右在一旁求情都不行,太傅一邊抽他一邊訓,何湛咬着牙一聲不吭,打疼了才叫,叫了還是不肯認輸。
後來急了,連同着寧祈一塊打。
兩人同受罰,太傅消了氣之後又耳提面命地訓斥寧祈一番纔算作罷。
清平王府的人來鳳鳴王府將寧左寧右接回去,何湛捱了打是不敢回去叫寧華瓊看見的,只能借住在寧祈府上。
寧祈捱得輕,沒有什麼大礙,倒是何湛叫太傅打得狠,可他還是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,說:“就會打人!打了人才是壞東西!我纔不怕呢!小爺我捱打的時候,他...”何湛想說太傅還沒出生是不成的了,改口說:“他來鼎資堂教書了嗎?啊!”
府中的下人給何湛塗着散淤的藥,疼得何湛倒吸冷氣嗷嗷直叫,叫得寧祈耳朵都疼了。
等藥塗好了,寧祈才進內室看他,何湛趴在牀上,臉上已經沒有一絲血色了。寧祈看他,他也懨懨地不說話,似乎是疼狠了。
半晌,何湛才嘟囔了一句:“你可不能將我怕疼的事說出去啊!”
何湛覺得自己怕疼是非常不男子漢的事。寧祈定了定眼,才意識到何湛原來是怕疼的。
半晌沒有聽見寧祈迴應,何湛惡狠狠地威脅道:“聽到沒有!不然我揍你啊!”
“恩...”寧祈低低應了聲,從袖子中將小扳指掏出,放在何湛的枕邊,“給你這個。”
何湛見是自己相中的小扳指,猛地起身,背後扯了大痛,疼得他大叫出來,可他定睛看着小扳指,將痛呼漸漸斂下來:“你買下來啦?”
“本王看着...也還好。”
“那可不是。我看中的東西能有差的?”何湛愛不釋手。
“送你了。本王買了之後,不太喜歡。”
何湛說:“你以爲我會拒絕嗎?我告訴你,不會。”何湛將小扳指往手上套了套,笑嘻嘻地說:“你帶着錢卻說沒帶,分明就是騙我的糯糕團喫,這個算你賠給我的。”
何湛是真的喜歡這個。
何湛放在手上把玩了很久,寧祈見他無事就想回自己房中休息,臨走前何湛對他說:“謝謝你啊,寧祈。”
寧祈腳步頓了頓,哼聲說:“本王不要的東西罷了。”
“謝謝你跟我玩。下次還帶你,不過下次肯定不會叫太傅逮着了,你相信我。”
寧祈:“......本王不想出去。”
寧祈不再理會何湛,徑自走出門去,府上的下人迎上來,道了句:“小王爺,這是您叫奴才去買的糯糕團。”
寧祈:“......”
屋內傳來何湛爽朗的笑聲,卻聽他在裏頭叫道:“別啊,您家王爺不喜歡喫的,快快快,拿進來孝敬孝敬你小三爺!”
寧祈一把將糯糕團搶過,抱着回到自個兒房中去了。纔不給他喫。
很甜。
賣糯糕團的那家在何湛去玉屏關的那幾年就關門再也不賣了。寧祈託人找了很久,都沒能再嚐到那樣甜甜黏黏的糯糕團。
——你就不能好好跟着我啊?
天牢裏泛着一股潮溼的黴味。
寧祈閉着眼,恍然從夢中醒來,沒有任何徵兆地就被推出來,彷彿就該清醒了似的。
宮裏似乎已經在舉行登基大典了,禮炮的聲音穿得很遠很遠,連他這裏都能聽得見,一聲一聲,似乎在傳遞着上天的旨意。
“王爺,有人來看你了。”
鳳鳴王想不到這個日子裏還會有誰來看他,他擡頭尋過去,聽那人喊了句:“寧祈。”
他掩不住自己臉上的失望,回道:“師父。”
玄機子笑了笑:“隨爲師走吧,回清風山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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