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答他的是一陣沉默,巧若靜靜望着他,兩眼失神,竟似到了人羣烏有、只餘眼前這人的境地。
她還從未見過這等模樣的男子,漂亮得像個狐媚子。
“狐——”她開口時險些咬到舌頭,所幸及時改了口,“敢問兄臺用的什麼香?”
眼前的男人不敷妝粉,這香必然是從薰香而來,倘或是能與妝粉齊用的,倒是新鮮。
“我不用香。”狐媚子老實答她。
她疑惑皺了皺眉頭,又動了動鼻尖,確信這香是從他身上傳來,不過這回聞要比先前聞時熟悉些,就好似這清香曾是她熟悉的。
久久沒等到她吱聲,那人有些着急:“小兄臺既然無事,在下便先走一步。”
巧若回神,又盯着他瞧上幾眼,越發覺得他好看,於是極不矜持地多問他一句:“兄臺着急去往何處?”
那人彷彿不覺此景古怪,還是老實答了她:“初來貴寶地,丟了錢財,是去報官。”
“……”
這下她不得不佩服起他,隻身在外丟了錢財竟還心平氣和地與她這麼個陌路人耽擱許久,倒是個極好心的人。
“我帶你去!”
她不知從哪兒來的信心,張口便是允諾,然後便帶着他在鹿靈城內亂竄。
路上巧若得知此人姓尹名舫,乃倉州人士,此行到鹿靈是因入京途中遇到個老翁要回鄉,那老翁聲稱腿腳無力,央求他捎帶一程。
尹舫本身與老翁並不順道,偏卻輕易應承下,奔波幾日將人帶到鹿靈,在鹿靈歇了一夜後錢財馬匹隨老翁一齊不翼而飛。
“我許是教他騙了。”尹舫最後向她解釋道。
“……”你可算髮現了。
巧若腹誹句,又暗暗琢磨起他,心道他雖相貌精明漂亮,實則卻容易遭騙,想了想接着問:“你去京城做什麼?”
“哦,進京趕考。”
“……”
她教這話噎得不知如何迴應,半晌後,還是尹舫問道:“這路我們先前走過,姑娘莫不是也在耍我?”
巧若不由嗆了聲,瞪大眼瞧他:“你這人究竟是聰明還是糊塗?你只放心,我絕不是要耍你。”
她說着從兜裏掏出個錢袋:“二月便該考試,你還報什麼官?只怕考完了也查不出那人蹤跡……我、你我相遇一場算是緣分,這些錢本是要買禮拜師的,足夠你租輛車上京,你只管收下!”
“這如何使得?”尹舫驚詫看着她,作勢回絕。
巧若不由分說將錢袋塞進他手裏,轉頭跑開,跑出幾步又紅着臉回頭:“我姓賀,家住宛陽,家裏是造紙的。”
說罷又急匆匆跑開。
事後,巧若再回想起此事只覺得自己是教狐媚子蒙了心智,否則又怎會做出這般大膽的舉動?
並且這個狐媚子始終不肯放過她,害她喫飯時想他、調妝粉時想他、甚至家裏來人提親時也會想起他。
可日子過去三年,她始終沒等到個前來“報恩”的人,不由心灰意冷,從此將這人擱在肚裏。
——不過是她一廂情願,再想下去未免可笑。
雖如此,她也不願隨隨便便就嫁了人,連她爹孃也管不得她,由她在家裏清閒快樂。
這三年間她確實長了些本事,曾調製出一種竹香味的妝粉,可惜用妝粉的婦人、姑娘大都喜歡花香,便又算不得甚麼。
又一年花朝時,她照例扮作男子到城外看花,正是在那裏,那股藏在她心間多年、謎一般的氣味再次出現,她怔怔站在花前,不敢轉過頭。
只因那香氣就在她身旁。
尹舫盯着她耳廓瞧了半天,良久問道:“家裏可是造紙的?”
“……”巧若聞言,狠狠地皺了下眉頭,“你認錯人。”
話罷轉身去看別的花。
尹舫緊跟着她:“我記得你,右耳有顆小痣。”接着他像是着急,忙不迭解釋來,“我那日接過錢袋,尚未回神你便跑開,末後只聽得你說家裏是造紙的,去追你時已經不見人影。”
“我纔不信。”
“我從不騙人。”他莫名口乾舌燥,抿了抿脣,“我聽了姑娘的話,租車趕考去,當年考中進士,做了幾月的小官,尚未忙過父親便病重離世,此後便回倉州丁憂……我派人前去鹿靈打探,卻沒尋到姑娘下落,始終未能感謝姑娘好意。”
“不用你謝。”
尹舫沉默會兒,又問她:“姑娘哪裏人士?”
她沒好氣道:“你現在身在何處我便是哪裏人士。”
“宛陽。”
不是教你答話!
她氣轉過身,對着他攤開手:“有錢就還,沒錢就閉嘴。”
尹舫衝她笑了笑,險些又晃了她的眼,好在現如今的她已不是四年前的天真少女,纔不膚淺——她果斷別開眼。
“錢自是要還的,不過今日未曾料到會遇上姑娘,還請姑娘告知住所,改日我必登門致謝。”
“……”
少女想了想這話,終究是順從了她那顆被狐媚子蠱惑了的心。
這場致謝後,尹舫又在宛陽逗留許久,久到連巧若都覺得古怪,某日問起他:“你不是做官麼?怎麼總在外頭?”
“哦,”尹舫一臉平靜地看着她,“丁憂完我便辭了官。”
“辭了!?”她驚得從樹下彈起身,“你糊塗!”
尹舫笑着撓了撓頭:“確實糊塗,可我離不開倉州,我合該活在米里。”
“米?”巧若腦海中靈光乍現,頓時忘了要說的話,了悟過來,“是米香!你身上的香是米香!”
尹舫擡高衣袖聞了聞,沒聞出,但見她欣喜不已,跟着笑起來。
“你說你活在米里,你家是種稻的?”
他搖頭:“祖上有間米店,賣稻米的,我如今接管了米店。”
那時巧若只當他開了間小米店,直到後來兩人成了親,她才知他家的米店遠比她所想大得多。
尹舫知她愛調妝粉,成親後在府院裏替她劃出兩塊地,一塊種花、一塊種稻,足夠她在府裏玩兒出花樣,後來她調出的妝粉無不帶着那股神祕的清香。
再之後巧若便懷了身孕,在次年花朝節後誕下個女兒,取名令約,意爲美好之約,至於那約定是甚麼,除了他們無人得知。
……
可嘆世事無常,天有不測風雲,人人美滿之際一場天災橫空降世。
令約週歲那年倉州迎來場百年難遇的暴雨,連下兩月後便鬧了洪,彼時稻田損失慘重,百姓皆憂愁滿面,好容易熬過這洪澇,緊跟着又爆發場疫病,倉州百姓陷入惶恐之中。
彼時倉州田地多荒,病者、死者日日劇增,這對恩愛夫婦也不幸染病,二人從此不敢親近女兒,不久後下定決心要將女兒送回宛陽。
倉州城重重把守,能被允出城的人少之又少,尹舫如何將信傳出無人得知,總之在宛陽焦灼已久的賀家衆人收到了這封書信……
讀過信,賀無量當即啓程離開宛陽,趕到倉州後按信中所說從一個老大夫手裏接過令約,小丫頭被裹得嚴實,只一張臉露在寒風中,瘦得厲害。
賀無量眼圈一紅,又從大夫手裏接過兩封厚厚的書信,道謝離開。
那兩封信中,一封是巧若寫給賀家衆人的,除去對父母、兄弟的衷心話外,餘下的全是在向他們交代令約。
信裏稱,倘或她與尹舫熬不過這場劫數,便請賀無量將令約認作自己的女兒,請他們不要在小姑娘長大前告訴她生身父母的事,甚至長大後也由他們看着辦……
若他們覺得令約不知此事更好,那便永遠不說。
對此賀無量自是不願——不願她像信裏所說那般死去,亦不願親手抹殺去姐姐在自己女兒心裏的存在。
最終還是鬱菀體諒其心,勸服了賀無量。
想她年幼時家遇變故,投奔伯父家,伯父一家雖待她極好,可她終究是浮着的,像是飄搖不定的雲,直到她成了親,有了自己的家,方纔踏實起來。
鬱菀明白巧若的顧慮,同時也明白丈夫、姑嫜的不認同,故與他們說好,等令約長大、成了家、有了能替她分憂的人後再將此事告知,到那時,便也沒什麼。
而餘下那封,自是寫給令約,夫婦倆各寫一篇,放在一處,講的正是他們的往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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