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13頁

作者:櫻桃煎
此處的他們,是兩個人,也是三個人。

  (中)

  令約拿到信後將其翻來覆去看了好些遍,終於明白過來從前那些朦朦朧朧的微妙夢境是因何而起:

  她時常會夢到的嘈雜聲大約是年幼時印在她頭腦裏的雨聲。

  她時常在夢中感到顛簸搖晃,想來是因她爹——或說舅舅將她綁在懷裏、騎馬帶回宛陽的緣故。據說回到宛陽後她吐了整整兩日,氣色極差,連羊乳都不肯喝,爲此家裏人連同大夫無不責怪他一通。

  她對笛聲情有獨鍾,甚至夢裏也常聽見笛聲,或許是因她初來人世時她爹爹愛吹給她和她娘聽。

  而那若有若無、偶爾出沒的悵然若失感,似乎也從中得到解釋。

  她想,她應當去倉州瞧瞧,即便那裏已經難尋當初痕跡。

  (下)

  時值初春,官道兩旁的垂柳業已抽出新條,越過柳梢看去宛水岸邊,便見淺草雜花攢頭,鄉人尋覓其間。

  令約倚在車窗旁看得饒有興味,忽然間額上傳來股熱意,她頓了頓,扭回頭問某人:

  “做什麼?”

  霍沉微微一笑,將捂在她額上的手挪開,伸到她肩後掩上車窗,這才道:“風寒,當心久吹着涼。”

  “……”令約無言,旋即又淺淺地彎了彎眼,從小桌上拾起顆橘子剝。

  霍沉從旁端量着她,眼見着橘皮在她指間開了花,倏地想到什麼,眼一擡,手一探,將車簾旁一朵裝飾用的水綠絹花摘了下來,別去她發間。

  “什麼東西?”

  全部動作都在她身後完成,令約毫不知情,只覺頭上驀地多了樣東西。

  “絹花。”霍沉端得正經,收回手打量起她。

  令約睨他眼,目光轉瞥向他身後,瞧見別在簾上的另一朵絹花,似笑非笑問他:“如何?”

  “俗氣。”

  “……”令約失語,二話不說朝他嘴邊遞了兩瓣橘子,面無表情道,“你還是少說話罷。”

  霍沉笑着喫下,整個人向後仰了仰,靠在軟墊上補充句:“俗的是花。”

  “那也是你置辦的。”

  令約裝作沒聽懂他的言下之意,假意嘲他,一面又送兩瓣橘子給他,霍沉張嘴咬過橘瓣,而後不知哪根筋搭錯,竟伸出手在她頸邊撓了撓,動作極輕。

  令約猝不及防,驚呼聲,繼而柳眉豎踢瞪他:“你又發瘋!”

  “阿蒙還在外頭。”

  一句話將她堵得死死的,氣也撒不出,只惱巴巴將剩下的橘瓣放回白瓷盤裏,側過身同他賭氣。

  霍沉看得心虛,湊上前拿起橘子,掰下一瓣送去她面前,義正詞嚴道:“作何跟發瘋的人過不去?”

  “……”令約險些讓他氣笑,嘀咕聲,“歪理。”

  “就當是歪理,不然你還回來?”他隨口提議,絲毫沒想過這話會真進她耳裏。

  可令約卻出乎意料地偏過頭,模樣神情一點也瞧不出是在生氣,似是思索了會兒,然後剋制問道:“那我還你一報,你須得忍着,不許出聲,如何?”

  “……”

  霍沉表情嚴肅些許。

  算來二人成親已有兩月餘,如今他的弱處已被她摸得明明白白,她話裏的意思,霍沉也一聽便懂。

  爲表誠意,他果斷點了點頭,擺出副悉聽尊便的模樣。

  令約偷笑下,給面子喫掉他遞來的橘瓣,擡眼看他的同時將兩手放到他腰側,鵝掌撥水似的輕掃起來。

  霍沉被她碰到的瞬間脊背一僵,腰側的酥癢感彷彿直竄去喉頭,想笑,但又得憋着,唯有硬生生逼下笑意。

  而這一逼,那酥癢感又似竄到耳根處,漲得他兩耳通紅。

  令約見他果真沒漏出半點聲音,立刻見好便收,忍笑從他手裏拿過橘子,自己喫起來。

  車廂內久久維持着靜默,令約喫完半顆橘子才聽霍沉抒了口氣,又像是嘆息,不由看向他:“你嘆什麼?”

  “舒服。”

  霍沉沒頭沒腦說上句,令約險些以爲是她聽錯,正要問他,便見霍沉再次擡起胳膊。

  她敏捷捂住脖頸往後縮,再沒忍住,氣哺哺反問:“你還來?”

  “你再還便是。”

  “不要,”令約憋了會兒,小聲吐出兩個字,“下流。”

  話罷作勢躲開他,奈何霍沉手長腿長,輕而易舉將胳膊伸了去,這回還變本加厲地擦了擦她耳廓……

  片刻後,只聽車廂內傳出極大響動,兩人都笑個不停,稍有不同的是,其中一個邊笑邊氣罵某人。

  阿蒙坐在車門外打了個哈欠,頗爲嫌棄地掏了掏耳朵——嫌棄裏頭二位打鬧起來像小孩子,而後耷拉下眼角,自憐想:可憐他孤零零一人,連雲飛都不肯跟來,真真慘極。

  此行乃是令約記事以來頭回遠行,宛陽與倉州相隔並不算遠,但因車馬易顛,霍沉聽了她幼時的故事後唯恐她頭暈,遂教阿蒙走得慢些,直到上元節前一日才抵達倉州。

  恰是晴日,臨近午時,阿蒙在城門處打探番,得了準話徑直將人帶去城裏最大的酒樓裏落腳,晌飯亦在這處喫。

  宛、倉兩地口味相近,除去當地最有名的幾道菜,餘下的菜式點心沒什麼大不同,不過是叫法新鮮,令約對此一概沒興趣,只對碗裏的白飯充滿好奇,像是要鑽研出倉州當地的米與販運去宛陽的米有甚麼差別。

  霍沉看她也似她看米那般來得有趣,好在還知道更要緊的是喫東西,故而勸道:“酒樓裏的米未必最好,飯後我教阿蒙去打聽打聽哪處的好。”

  令約覺得有理,點了點頭,安心喫起飯菜。

  午後二人稍加休息,及至未正各自換身素淨衣裳出了酒樓,直奔城東林場去。

  林場前是座酒莊,兼賣香火果食,霍沉在此打了酒,買了香火,留阿蒙與馬車候在此地,與令約自行走進樹林。

  時值嘉月,林中已有鳥鳴,令約走上幾步忽然伸手抓住霍沉那隻空閒的手,霍沉轉頭看看她,反將她握得更緊些。

  兩人一言不發走過樹林,見到傳聞中的“倉州冢”時竟都有些訝異。

  此地的墓冢誠如傳聞那般,不見小碑,只有大碑,石碑上刻着當初死於那場劫難的全部人,少有不詳,最右刻着的是那時的知縣,往左順上幾列,便見尹氏夫婦的名字挨在一處。

  令約盯着那兩個名字看了許久,終於模糊了雙眼,跪下磕了幾頭,霍沉守在她旁邊,摸了摸她的頭,跟着跪下。

  就像他們寫給令約的信那樣,這對新婚不久的小夫妻也同他們說了許久的話。

  此處的話,是過往,亦是來日。

  再返回倉州城裏時,二人再次甩開阿蒙,踏上尋米之路。

  倉州米商極多,走出幾步便見米店,好在倉州米多是往外地販賣,無不受歡迎,因此也避免了自己人跟自己人打的情形。

  令約此時走在主街上才真真體會到什麼是米的香氣,不覺嚮往起她娘做的妝粉,感嘆道:“也不知我娘做的妝粉是什麼氣味。”

  霍沉怕她又似方纔那樣陷入惆悵,接話道:“等探完米店再去妝粉鋪子走走,同是倉州米粉,總會有幾分相似。”

  “嗯。”

  她點點頭,說話間又遇上間米行,霍沉順手牽她進店,又與店裏的夥計打探起當初的尹記米號來……

  如此走了整整三條街,問了十來間米行,倒也聽得些零碎往事,算是心滿意足。

  至此,已然傍晚,因明日便是元宵,街頭已經有了燈節氛圍,元宵與各類小喫遍佈,令約途徑小攤前忽覺飢餓,伸手牽住霍沉。

  “我餓了。”

  霍沉看她的神情忽變得古怪。

  她提防:“這是什麼眼神?”

  “沒什麼,”他笑了笑,“只是覺得今日的你像個小丫頭。”

  令約瞪他眼,自顧自坐去元宵篷下,與小二要了兩碗元宵,霍沉正要跟着坐下,卻被某人打斷。

  既然他說她像個小丫頭,她索性就像到底,支使他去街對面老槐樹下買綠豆糕來,霍沉儘管無奈,但沒人比他更樂意做這事。

  “不是說京城到蘇州只需三兩日麼,怎麼還不到?”

  令約托腮等人時忽聽得這麼一句,轉頭看去,見右手邊的方桌上坐了兩人,說話的正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女,眼下眉頭深皺也看得出其嬌憨可愛。

  少女對面坐着個同樣年紀的少年,相貌出衆,答話時卻支支吾吾令人生疑:“他們說你就信麼?聽我的,再過兩日準能到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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